火车到达沈阳站,已经是傍晚了。进男从温暖的火车车厢跨下来,和空气接触的一刹那,仿佛跌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全身的毛孔都被冰水浸染,没有一处是暖和的,连呼出来的气都能瞬间凝固住。他在心里又犯起了嘀咕:庆平哥也真会选,中国这么大,就选这么一个地方来跑业务啊!这边是有金山还是有银山呢?庆平瞥了一眼进男,把两个行包递给进男,说:“别只顾自己走,帮哥拿点东西。”进男不情愿地拿过包挎在肩上,扭头就气咻咻地往前走。庆平扛着行包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步伐稳健,进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走了约摸十分钟,庆平转过头,笑着说:“阿男,现在感觉怎么样?”进男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哈哈这真是有趣,恁冷的天色怎会出汗!”庆平说:“没坐过船你就不知道浪大!哥小时候给镇上一户地主人家做短工,一个大冬天的早上在院子里干活,那户人家的地主婆娘看哥穿着单衫,就笑我命贱天生就是劳苦命,大冷天穿单衫干起活来还这么起劲。哥那时候想卖力干活多挣点功夫钿好给你大妈买药治病,哪里还顾得上天冷天热。穷苦人家孩子不是命贱,我们的身子骨都是在没日夜的苦干中磨炼出来的。像你爸拉扯你也很不容易,你看他手掌上的老茧,那需要箍多少的桶才长出的!”
庆平俩人乘坐公交车从火车站到了市郊,在**路一家名叫***的国营厂办旅馆住了下来。旅馆离工业区近,而且价格实惠,是一家棉纺厂原来的员工集体宿舍,来工业区跑业务的外路人多起来,厂方就将一部分员工宿舍腾出来改建成旅馆。房间里是八个统铺,平时总是住得满满当当,来自各地的业务员聚拢在一起,房间里便充斥着南方各地的口音。他们大都早出晚归,旅馆成了大家临时栖身之所,相互之间能照顾一下就照顾一下,哪种产品销路不错、哪个厂家要承包工程等信息都可以在这里打听到。
几天几夜的长途劳累对庆平来说是习以为常,而进男是初次出门,他过惯了安逸的生活还不适应奔波的日子。庆平将一切安顿妥当后,从皮箱里拿出粮票,叫起进男到食堂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庆平深知只有将肚子填饱才能抵抗疲劳,接着才能打起精神跑好业务。庆平看着进男病殃殃的样子,就特地点了一盘青椒炒肉,肉在这个什么都定量供应的年代是人们饭碗里的奢侈品。因为连续几天没进热食和劳累,进男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一顿热餐和几盏白酒让他的脸慢慢恢复了红润,他的话多了起来,他问庆平:“哥,别人都说沈阳是大城市,我怎么看上去还不够气派呢?”庆平说:“这里是工业区,离市区还比较远,当然不怎么气派,别说沈阳,就是北京城里都还有许多旧房子呢!”进男接着说:“那沈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庆平笑着说:“业务都没有跑,你就想着玩啊,先别急,到时候哥带你去看看几个风景点好了,不过这几天要辛苦一些。”进男说:“辛苦怕什么,咱也是泥地里滚爬出来的庄稼汉嘛!”庆平哈哈大笑起来。
吃罢晚饭,庆平带着进男出来逛逛街,捎带着买些东西。夜幕下的街道倒显得异常热闹,出售烟酒的杂货店、礼品店、理发店、小饭馆、服装店都开了门迎接顾客,到处充满了喧嚣,与白天冷清的场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些“小老板”们,已经深谙生意门道,所以在营业时间上做了调整以适应顾客,适应顾客就是适应市场:因为这里的顾客大都是营销员,他们晚上才会有空出来逛逛,买些需要的东西。庆平到路边的一家服装店给进男买了一件军绿色呢大衣,在这里可以买到比国营商店款式更好的衣服,而且价格更加优惠。两人还去理了发、刮了胡子,到澡堂子泡了澡。让进男感觉到难堪的是澡堂子里那么多赤条条走来走去的男人,这可是进男第一次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澡。一切拾掇完后,进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穿上呢大衣,还有一股营销员的架势了。庆平和进男说,你可不要小看这套行头,这代表的是我们的形象,我们出来跑业务的,如果穿得邋邋遢遢的,到时候门卫连大门都不让进。
进男被外面公路上机车履带压过的轰隆隆的震动惊醒,他睡眼惺松地揉了揉眼睛,看上去一脸的疲劳,他是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没睡个安稳,大部分时间他都将整个头闷在被子里,有时候试着探出头呼吸,却被房间里的气味熏得立马钻回被窝。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汗脚味、烟草味、刺鼻的酒味夹杂在一起,让进男恨不得跑到外面去睡,可是外面呼啸的寒风让进男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进男在恍惚间想起了爹在临出门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想起了自己的玩伴,想起了家中熟悉的一切,闭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隐约中觉得他爹就在耳边呢喃着、在他脸上摩挲着,进男在不知不觉中便流下了泪……
庆平拿着脸盆毛巾往房间走,他是习惯了了早起。房间里已经闹哄哄一阵,有打水洗脸的,有整理箱包的,只有进男还躺在床上。庆平用毛巾拍进男的被子,说:“爬起来呗,太阳都照到屁股呗!”进男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从暖烘烘的被窝中抽出身满脸的疲态。庆平从行包里拿出走私手表和整条的香烟往皮包里装,包被撑得鼓鼓的,庆平看着包上皱褶,心想应该再去买个真皮的包,他早上看到同房的几个营销员拿的都是新款式的真皮皮包,很有气派,庆平感慨这个社会进步真是快,稍微不留神就落后了。进男一脸茫然地问庆平:“哥,这么早起来别人工厂有这么早开门啊?”庆平指指边上空床铺说:“你看看别人,起来的更早,你不早起别人会早起,路上还要费时间,你抓紧点洗脸吃饭!”进男就不再言语了。
吃罢饭,庆平带着进男匆匆出了门。天色还是异常的冷,虽然没有下雪,空中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远处一座座烟囱冒出的白烟和机器的轰鸣声才让人感觉到一些生气。庆平腋下夹着皮包,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进男缩着脖子拱着肩跟在后面。到车站是一段不远的路,走起来却让人感到吃累。
车站里人群熙熙攘攘,发动着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两股白烟。庆平买了到工业区的车票,他打算先到那家老客户那看看是否有新的项目用到电器,再到边上其他两三个厂转转,这样下来基本上就要一个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