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完饭,服侍凤姐盥漱完毕,方往探春那里去。到了小花厅院里,见院中寂静,只有丫环和婆子一个个都站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见探春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议家务,说的是年内赖大家请喝酒时,在他家花园中发生的事。见平儿来了,探春便命她在脚踏凳上坐下,对她说道:“找你不为别的事,就是我们每个月每人所用的头油和脂粉要花费二两银子的事。我想咱们每个月已经发给每人二两银子,丫头们也另发了钱,就是用来买这些东西的,如果每人每月再支付一次,岂不是又同刚才学堂里要的八两银子一样重复了?这事虽小,钱有限,但看起来不合适,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着回答:“这里有个原因: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按惯例自然该由府里提供,每月各地的买办一起把银子领走,给买好了,按月让他们的女人按房把所买的这些化妆品交给我们统一收管着,姑娘们按月来领用就行了,我们个人没拿钱找人买这些东西的。至于每月给姑娘们的这二两银子,原本也不是为了买这些东西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不在家或忙不开,姑娘们临时急用个钱,省得找人去借,恐怕姑娘们受委屈。据我旁观,我们各屋里的姐妹得有一半都是自己拿现钱买这些东西的。我就怀疑不是买办作假,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和李纨都笑道:“你也看出来了。作假是没有的,只是晚些日子,被催急了,不知从哪里弄些货来,不过是有个东西在这儿。其实不能用,还是得现用现买,这二两银子,另找奶妈的弟兄、儿子给买来才能使用得上。要找官府中的人去买,买来的仍然和那不能用的货是一样的,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些不能用的东西,别人如果买了好的回来,买办也不会让他,还得说他使坏心眼,要抢他的生意。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的姑娘,也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叫了奶妈们的家人去买,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就不舒服,花了两份钱,东西又白扔了一半,还不如把每月买办的这一项开销去掉好,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过年时到赖大家去,你也去了。你看他家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园子怎么样?”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得多呢。”探春道:“我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她说这园子除了她们采戴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由于每年承包给了个人去管理,年终还能有二百两银子的收入。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听了并不认同,笑道:“真是富贵人家子弟之谈!你们虽是千金,本来不知道这些事,但是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难道没看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章么?”宝钗说的朱夫子是朱熹,南宋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教育家。探春笑道:“虽然也看过,但总觉得不过是些勉人自励的虚枉之词,哪能真像他所说的?”宝钗道:“朱子的话都成了虚妄之词了?里面句句话都是实在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成虚枉之徒了。你要出去遇到那些利弊攸关的大事,恐怕连孔子也都不放在眼里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博古通今的人,难道没看过姬子书?姬子曾经说过:‘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姬子书是探春情急之下胡编乱造的人名书名,借以表达自己的想法。意思是追求名利和谋划管理者,用尽尧舜的言词诡辩,实则背离了孔孟之道。宝钗心知肚明,故意笑问:“接下一句呢?”探春笑道:“现在是断章取意;念出接下的一句,我还能自己骂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然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么大的正事竟然没经历过。”李纨笑着打岔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却在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含正事,正事若不拿学问来约束,也会流于市俗了。”

  三人笑谈了一会儿,便开始谈正事。探春又接说道:“咱们这个园子就算比他们家的大一半,收入加一倍来算,一年就可有四百银子的收入。当然,若此时我们也承包出去挣银子,自然是显得小气,不是咱们这样人家做出的事。若随便派出两个人来管理,园子里还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是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挑出几个老成本分、懂得管理园圃的,派她们来收拾管理,也不必让她们交租纳税,只要她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这样做,一则园子有了专人照管花木,自然会长得一年比一年好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许多贵重的东西也不致被作践,白瞎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挣点小收入,不枉成年倒头地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以省下那些花匠、山石匠和打扫卫生等人工费。将省下的这部分费用补充到其它费用不足之处不是很好么。”

  宝钗正站在地上观看墙壁上的字画,听探春这么说,便幽默地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赞道:“好主意!这么干如果真行,太太必定高兴。省钱事小,园子有专人打扫,专司其职,又允许她们出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不会有人不尽职了。”

  平儿道:“这件事还得姑娘去亲口说。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说出口。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伴她们玩耍,反叫人去把现有的玩意儿监管起来,图省钱,这话我们奶奶肯定不好说出口。”宝钗听了忙走过来,摸着平儿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晨起来到这会儿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套的不重样,也不说奉承奉承三姑娘,先不说你们奶奶才疏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句话出来,你就有一句话回敬。总是说三姑娘想得到的事儿,你们奶奶也想到了,还必有个不能办的原因。这会儿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为了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听听这话,果真交给他人挣钱去,人家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摘了。姑娘们份儿中该有的,她们自然是不敢太苛刻,单是天天和小丫头们就吵不清。她把她奶奶说得这样远虑近忧、不亢不卑的,她奶奶和咱们关系就不是好,听她这一番话,也一定会自己惭愧变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晨起来一肚子气,听说她来了,忽然想起她主子来,平日当家,派出来个好撒野的人,我见了她更生气了。谁知她来了,跟鼠避猫似的,一旁站了半天,怪可怜的。接着又说出了那些话,不说她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平日的情意了’。听了这句话,我不但没了气,反倒感觉惭愧了,又伤心起来。我细一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爱的,我哪里还会有好心对待他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探春说得恳切,又想到她平日常受赵姨娘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也被赵姨娘所连累,也跟着流下泪来,劝她:“提这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除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咱们一场。”平儿忙道:“我明白了。姑娘说谁好,派谁来就完了。”探春道:“虽然这么说,也得告诉你奶奶一声。我们在这里挑剔她管理上的小遗漏已经不合适,好在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做,若是犯糊涂,往歪想,好嫉妒什么的,我也不能这么做,好像故意找她茬似的。怎么能不同她商议就行事呢?”平儿笑道:“那我去告诉她一声儿。”说着转身回去了。半天才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一趟么。这样的好事,奶奶哪会有不同意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一起审核挑选,大概选定了几个人。又将这几个人一块儿传来,李纨把挑选她们的打算简单先告诉给他们。众人听了,都非常愿意,有的迫不及待地请求说:“把那片竹子单独交给我,我保证用一年工夫,明年再扩大一片。除了供府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上交些钱粮。”另一个一听,也请求说:“把那片稻地交给我,府里玩的大小鸟雀一年的粮食,不必再动用官府中钱粮,我还可以上交钱粮。”探春听了,心里自然高兴,刚要说话,有人来禀报:“大夫来了,要进园子瞧史姑娘去。”众婆子一听,只得先去领大夫。平儿见了忙说:“光是你们,一百个去接也不成体统,就不能叫两个管事的头头脑脑去带大夫进来?”来禀报的那人忙回答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两个在西南角上的聚锦门口等着呢。”平儿点点头。

  众婆子走后,探春问宝钗:“怎么样?”宝钗笑着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意思是说开始侥幸顺利的人,到后来就会懈怠;为某件事肯费口舌的人一定是贪图这件事的利益。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在花名册上指出几个来给李纨三人看。平儿忙去取来笔砚圈画。李纨点评这几个人说道:“老祝妈是个稳妥的人,况且她老头子和她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的,如今就把园里所有的竹子交给她。这个老田妈本来就是个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都是种植蔬菜稻谷之类作物,虽说是种着玩的,不必认真地大耕大种,但让她去按时节细细地管理起来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然没有什么能收入的东西。”李纨忙笑道:“怎么没有?蘅芜院里多利害,里面种的不都是现在的香料铺和大集市、大庙会上卖的各种香料和香草儿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地方收入更大;怡红院不说别的,单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能摘下多少花朵?还有一堵篱笆墙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种花草,晒干了卖到茶叶铺和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点头道:“只是伺弄香草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着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会伺弄这些东西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忘了么?”宝钗笑道:“我才称赞过你,你反倒来就捉弄我了。”探春三人听宝钗这么说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什么?”宝钗道:“绝对不行。你们这里那么多有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干,这会儿我又弄个人来,叫那些人小看了我。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就是焙茗的娘,是个诚实的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妈非常好。不如把这事儿交给叶妈,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自己就会去找莺儿的娘询问了。哪怕叶妈全不管,随她交给哪个人管,那是她们之间的私情,有人说闲话也怨不到咱们身上。这样一来,你们办的事情又公道、又妥当。”李纨和平儿都同意:“很对。”探春笑道:“虽说这样好,只怕她们到时候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没问题。前些日子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她吃饭喝酒,两家亲近得很呢。”探春听了,也没再说什么。几人又共同筛选出几个人来,都是从平常与她四人没有什么交往的人里选出来的,令人把她们都叫了来,听候安排。

  一会儿,接大夫的婆子们回来说:“大夫已经领去了。”说着将药方递给三人看了。探春一面派人到外边药铺取药,一面派人监管煎药服药。安排完毕,探春与李纨话归正题。探春再次明确各位承包人所要承包管理的项目或范围。李纨要求:“承包人所管的项目除家中按惯例四季所耗用的外,余下的任凭你们采取各种方法去谋利,年终算账。”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按以往规矩,若年终算账,缴钱时自然是交到账房,中间又增添了一层管理环节,在账房那里还得被剥一层皮。如今我们想出这个办法,派你们去管理,已经是从他们的头跨过去了,他们心里有气却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结账,他们还不得捉弄你们?再者这一年间不管什么事儿,主子有一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往常的老规矩,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承包管理是我新琢磨的办法,收入可别入他们的手,每年结账,收入还是先由园子里头来统一收缴好。”宝钗听了笑道:“要我说,园子里头也不用收缴,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事了。不如要求她们谁领一分活儿,就领一件事的花费去。这些花费只能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就那么几件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和身边几个丫头用量都是有惯例的,再者就是各处苕帚、簸箕、掸子以及大小禽、鸟、鹿、兔吃的食物,不过就这几样。开销都让她们包过去,不用账房去她们那里要钱,再分派给买办去办。你算算,就样得省下多少钱来?”平儿笑着附和道:“这几件事花费虽小,一年都算下来也能省下四百多两银子。”宝钗笑道:“可不是嘛。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用于出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增添几亩了。虽然还有富余,但她们既然辛苦了一年,也要叫她们剩些,贴补自家。虽然是以开源节流为目的,然而也不可太过,要是因为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家族的体统也不像话。所以这么一办,外头帐房一年少花出四五百两银子,也不觉得我们很吝啬了;他们在账房里头仍可以得到些小补贴;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手头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每年也可以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得到了可使用的东西,这或许可以不失大体。若一味图节省,哪里还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都入了官府中,那时府里府外怨声载道,岂不有失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其余的也必会抱怨不公。我刚才说了她们只负责供给这个几样东西,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里,除这供给这几项的花费外,还是让她们每人不论有没有剩余,都拿出一些钱来,大家凑齐,专门发给那些在园中干活,没有承包项目的妈妈们。”转头对那几婆子继续说道:“她们虽不管理园子里的这些事儿,却也日夜都在园中照料当差,关门闭户,起早贪晚,顶风冒雪忙活,还要照料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全部粗重活计都是她们的差使,一年到头在园里辛苦,这园内既然有收入,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显而易见的话,干脆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给她们些,她们虽不敢明面报怨,心里却都不服,只需假公济私,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让她们也沾带些小利,你们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她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探春几人这些议论,既避免了受帐房辖制,又不用与凤姐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几吊钱来,都异常高兴,齐声说:“愿意!比出去被他们揉搓着强多了,还得拿出钱来。”那几个没捞着地方管的,听说每年底可以平白分得钱,也都开心说:“她们辛苦劳作,是该剩些钱贴补家用的,我们怎么好凭空得到许多钱财。”宝钗听了笑道:“妈妈们也别不好意思了,这本来就是你们分内应当得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偷懒放纵、与人喝酒赌钱就行了。否则,我可不该管这事。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咐我三四回,说大奶奶如今忙不过来,别的姑娘又小,托我帮助照看照看。我若不答应,分明是让姨娘操心。我们太太又多病,家务也忙,我本就是个闲人,就是街坊邻舍也该帮个忙儿,何况是姨娘托我?说不定众人还嫌弃我呢。如果我只顾沽名钓誉的,一旦有人酒醉赌输,再生出事端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候后悔也晚了,就连你们平日的老脸也都要丢尽了。这些姑娘们,这么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着,觉得你们是在府里做过三四代的老妈妈,最应循规蹈矩的,大家本就该齐心协力,讲些体统。如果你们反而放纵,跟别人任意喝酒赌博,被姨娘知道了教训一顿还没什么,如果被那几个管家娘子知道了,她们也不用宝贝姨娘,先教训你们一顿,你们这些年老的反受了几个小的教训。虽然说她们是管家,管得着你们,干嘛不自己顾些脸面,让她们来作践呢!所以我今天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收入来,也是为了使大家齐心把这园里管理得井井有条,让那些管事的人看见园子里管理得这样井井有条,也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能不敬佩你们?也不枉这几个人替你们筹划的好事了。你们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我说的话。”众人都高兴地说:“姑娘说得很对。姑娘、奶奶从此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么照顾我们,我们要再体察不到姑娘、奶奶的恩德,天地也不容了。”

  正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的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先派人来府里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过来看,见礼单上写道:“御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御用杂色缎十二匹。御用各色纱十二匹。御用宫绸十二匹。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探春把单子递给李纨看过,对林之孝家的说:“用上等红包赏他。”又命人去禀报了贾母。贾母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带着礼物都过去。

  贾母看过了礼物,令人李纨收到一边,吩咐管理内库的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入库中。”贾母说:“这甄家还是与别的家不相同。赏了男人上等红包,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好布料吧。”

  话音未落,果然来人禀报:“甄府的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命人带进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带之物都与主子用的差别不大。请安问好完毕,贾母便命人拿了四个脚踏凳来。甄府的四个女人谢过,走到凳子前面,等宝钗等人都坐了,方都坐下。贾母问她们:“多咱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答:“昨儿进的京,今儿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叫我们先来请安,问候府里的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没想到今年来了。”四人也都笑着回应道:“就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答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和其他太太都没来;就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问:“三姑娘有人家没有?”四人回答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非常好。”四人笑道:“真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来都说,全亏府上照顾。”贾母笑道:“什么‘照顾’?本就是世交,又是老亲,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人稳重随和,所以我们才走得亲密些。”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答说:“也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道:“几岁了?上没上学?”四人笑答:“今年十三岁。因长的端庄漂亮,老太太非常疼爱,自幼异常淘气,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严管。”贾母笑道:“那不跟我们家的这个一样了?你们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答道:“因为老太太把他当作宝贝一样,他长得又白,老太太便叫他‘宝玉’。”贾母笑着对李纨说:“偏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人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代和隔代的,重名的人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哪位亲友家好像也有一个叫宝玉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都记不清了。”贾母笑道:“就是我的孙子。来人。到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与她们的宝玉比怎么样。”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

  半刻钟的工夫,众媳妇围着宝玉进来了。甄府的四个婆子一见,忙起身笑道:“吓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贵府来,在别处遇见了,还以为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住宝玉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着向四人问了个好。贾母笑道:“长得比你们家的宝玉怎么样?”李纨等人笑道:“四位妈妈刚才一说,可知与她们家宝玉的模样儿是一样的了。”贾母笑道:“哪有这样的巧事。大家族的孩子们养得都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会十分丑的外,外表看上去都是一样漂亮,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四人笑道:“模样真是一样!听老太太说,还一样淘气,可在我们看来,这位哥儿的性情好像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笑问:“何以见得?”四人笑答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感觉到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就得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动一动也不行。自己身边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贾母也笑道:“要是我们这会儿也打发人去见你们宝玉,拉着他的手,他也会勉强忍耐着。不管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还是必须讲究礼数的。若他不讲究礼数,也绝不能容许他刁钻古怪了。这都是大人溺爱给惯的,首先他自己长得招人喜欢;而且他见人礼数比大人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亲,所以背地里才纵容他一点儿。若一味没里没外,没有分寸,不给大人争光,凭他长得怎样,也该往死里打的。”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说得很对。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人,还是很讲究规矩礼数的,所以外人见了没有不喜爱的。听说挨打了,都会不解地问:‘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做,所以老爷和太太恨得没有办法。任性,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还都能改得过来。就是这天生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可怎么能改?”

  话音未落,有人进来禀报:“太太回来了。”随后,王夫人走进来,向贾母问过安。贾母指着甄府的四个婆子给她介绍了一番。甄府的四个婆子忙上前给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回了礼,简单客气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吧。”王夫人亲自给贾母敬上茶方退出去。

  甄府的四个婆子见状也起身告辞,跟在王夫人后面往王夫人住处走来。王夫人进屋与她们说了一会儿家事,便打发她们回去了。

  贾母得知甄府也有个性情一样的宝玉,高兴得逢人便告诉:还有一个宝玉,性情也都一样。众人都认为天下官宦人家,同名的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不是什么稀罕事,都没怎么介意。唯独宝玉想事儿总是痴呆古怪,以为甄府那四人说的是取悦贾母的话。后来到园中去看湘云病情,湘云还说他:“你放心闹吧,以前还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伴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伴儿去。”宝玉道:“这样的谎话你也信了?还能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那列国有个蔺相如,怎么汉朝还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重名也就算了,偏偏模样儿也一样,这样的事也有吗?”湘云道:“匡人看见孔子,怎么以为是阳货呢?” 阳货又叫阳虎,是鲁国季氏的家臣,曾经侵害过卫国一个叫匡的地方,匡地的人对他恨之入骨。据说阳货和孔子长得很像,以至于一次孔子路过匡地被当地人误认为是阳货而围困七日。绝粮缺水,差点死在匡地。宝玉笑道:“孔子和阳货虽相貌相同,却不同名;蔺相如与司马相如虽同名,却不同貌。偏偏我和他就两样都相同不成?”湘云无话以对,便笑道:“你就会胡搅蛮缠,我也不和你分辩。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关!”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却又疑惑起来:若说一定没有,似乎真有;若说真有,又没亲眼目睹。心中纳闷,回到房中榻上,还在默默琢磨,不觉昏昏睡去。

  睡梦中竟然来到一座规模很大的花园内。宝玉见了不禁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怎么还有这么大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环,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怎么还有这么一伙人?”只见那些丫环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忙上前陪笑道:“我偶尔步行到此,不知这里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环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长得也还干净,嘴儿也乖巧。”宝玉听了,忙道:“怎么姐姐们这里还有个宝玉?”丫环们忙道:“是啊!‘宝玉’二字,我们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消灾起的名,我们叫他,他听见高兴。你是哪里来的小子,也乱叫起来!小心打烂了你身上的臭肉。”又一个丫环笑道:“咱们快走吧,别叫宝玉看见。同这臭小子说话,把咱们都熏臭了。”说着径直去了。宝玉纳闷:“从来没有人如此亵渎我,她们怎么能这样?莫不会真的还有一个我这样的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信步走到了一所院内。宝玉放眼瞧去,更加诧异,惊叹道:“除了怡红院,怎么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匆匆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躺着,一边有几个女子坐在那里做针线,二人时不时嬉笑玩耍。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息了一声,一个丫环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在叹息什么?想必是因为你妹妹病了,你又心烦意乱呢。”宝玉听了,更为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老太太说,长安都城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一直不信。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竟然到了都城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子,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偏他在睡觉,空有一副躯壳,魂魄不知往哪里去了。”宝玉听了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宝玉一听忙起身下来拉住宝玉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在梦里吧?”宝玉道:“这怎么是梦?真得不能再真了!”话音未落,只见来人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都慌了,一个宝玉转身就走。另一个慌忙喊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旁边听见宝玉在梦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哪里?”此时宝玉虽然醒来,但神志仍然恍惚,手指门外说:“他才走去不远。”袭人笑道:“你做梦做迷糊了吧。你揉揉眼睛仔细瞧瞧对面的镜子,那镜子里不是你照的影子吗?”宝玉抬头往前仔细瞧了瞧,原来对面那镜架上的大镜子正照着自己,立刻清醒过来,自己也笑了。

  丫环端过漱盂和茶水过来给宝玉漱了口。麝月道:“难怪老太太经常嘱咐说:‘小孩儿的屋里不可多放镜子,人小魂不定,镜子照多了,睡觉容易惊恐做噩梦。’现在还在大镜子对面安了一张床!有时候放下镜套还好,这几天天热困倦,哪能想到放它?方才就忘了,肯定是先躺下照着镜子玩来着,合上眼睡着自然是神魂颠倒,胡乱做梦的。不然,怎么叫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天把床或镜子挪个位置。”话音未落,只见王夫人差人来叫宝玉。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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