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娥一行人急急匆匆赶到医院,布谷已经进了产房,婆家人在门外等着。袁宝生看见丈母娘,赶紧迎了上去。
刘淑娥问:顺利着不?
袁宝生说:进去有一会了,还没听到动静。
刘淑娥眼睛往上一翻,双手合十,冲天说道:老天爷,保佑我女子生个男娃。
布谷婆婆听了说道:这女人生一回娃不容易,头一胎嘛,男女都好,只要母子平安就好。
刘淑娥点了点头回应到:对着哩,小子娃更好!
产房外别的家属以为刘淑娥是婆婆,布谷婆婆是娘家妈。
布谷在产房疼的死去活来,就是生不下。医生说孩子的头围太大了,加上布谷天生体质弱,使不上劲。
众人在外面煎熬似的等待着,过了一会,一个医生出来了,很严肃的说:产妇情况不好,我们竭尽全力也只能保住一个,保大还是保小?
一行人都傻眼了,哪里见过这阵仗。刘淑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身子不停的抖。袁宝生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保大,保大!
婆婆问医生:大人保住了以后还能生吗?
医生摇摇头转身进了产房。
那是一个黄昏,白鹭站在村口眺望,父母却迟迟没有从那条路上出现。
村子里每回来一个人,白鹭都要问:见到我爸妈没?
白鹭走走停停,转到太阳落山,路边的狗尾巴草都让薅光了,拔秃了。
终于,天黑的时候,刘淑娥夫妇回来了,杨三会搀扶着刘淑娥,刘淑娥像失去水分的茄子,又蔫又软。又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只有肉体回来了。
白鹭一看,心知不好。便问父亲:我姐怎么样?生了没?
杨三会把刘淑娥放在床上,直起身子说:娃生了,女娃,你姐没了。
杨三会出奇的冷静,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白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傻了,头上似乎被雷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来可以保大,你姐拼命生下了孩子,孩子保住了,你姐大出血,没抢救过来,走了。”杨三会微微颤抖的手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前几天还谈笑风生的姐姐,怎么说没就没了,白鹭一时不能接受。
父母的话如铁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的心一下子被震的七零八碎,于是“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她的哭声感染了刘淑娥,母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这悲怆的哭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村庄里的人也从这哭声里猜出了十之八九。谁也不做声,低着头默默的剥着自家的玉米皮。
那一夜,白鹭流尽了半生的眼泪。
那一夜,杨友社坐在自家地头,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
布谷走了,像一只鸟,匆匆的来,匆匆的走。
办丧事的那天,漫天的白色,白的刺眼,白的刺耳,白的人无处躲藏。白鹭想起了姐姐结婚的那天,红色的花,红色的鞭炮,红色的蜡烛,红色的姐姐,那一片如潮水一般的红色,消失了。
人生,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白色。
布谷出嫁的那天,临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崭新的门楼满意的说:任务完成了,即便我死了,也能瞑目了。然后毅然的上了婚车。
白鹭心想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她拿着抹布,开始擦洗门口的瓷砖,甚至站在高处擦着那几块“人贵自立”的瓷片。她把家里的每一片瓷砖都擦洗了,把每一块地板都拖干净了。
姐姐这一生,所有的功劳都在这房子上了,还没有想过福。干着干着,白鹭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经历了丧女之痛的刘淑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气势削弱了一半,而削弱她另一半的,是她的外孙女。
得知布谷拼了命保住的那点血脉是个女孩,刘淑娥的心情不止是伤心,还有失望。她指望布谷的儿子来证明那个和尚是胡说的,然而,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刘淑娥觉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了,每天在家里蓬头垢面,门也不出了。
杨三会倒是一切如常,还是那把铁锹,还是在羊圈里铲粪。
那几日的秋收显得无精打采,村民们得知了布谷难产而亡的消息,长吁短叹,心软的人饭都吃不下了。看着长大的姑娘遭遇如此厄运,村民们的生产效率都受到了影响。马玲的男人在地里掰玉米,掰着掰着,把玉米往地上一扔:掰个球,人一辈子活了个球!闷着头坐地上抽起烟来。马玲看看丈夫,又看看这老天,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天依旧湛蓝,玉米依旧金黄,小麦等着被播种,大地等着被灌溉,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当白鹭和刘淑娥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杨三会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更令人惊异的是,村里锣鼓队搬迁的那一天,他放好大鼓后,还上去敲了几声。
村民们窃窃私语:女儿死了,还有心情敲鼓。
杨三会并不在意,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但他上街去的时候,依旧会给白鹭买肉夹馍,家里的重活从不让白鹭沾手,还给她抓了一只兔子。
白鹭每天站在后门口,抓把草喂那几只羊。有一天,后门口的树上,落了几只鸟,其中一只灰色黄眼睛的,一直在叫着:布谷布谷!白鹭似乎听见了姐姐在说:不哭不哭!
她想念姐姐,去看了姐姐的孩子,长得细眉细眼,很像布谷。
倘若朱一达在家,她哭的时候,还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她有一肚子话想跟丈夫说,她有一肚子委屈想和丈夫倾诉。
她似乎明白了母亲对男娃的执着,倘过自己有个哥哥,家里的这一切也都能撑起来了,毕竟,男人在生老病死面前还是刚强些。
于是,她格外的想念朱一达。吃饭的时候想,喝水的时候想,走到街上,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想着要穿过多少张这样的面孔才能看到她渴望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