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边的日子时光像指缝里的细沙,一个月竟这般淌了过去。我在这手忙脚乱中,竟也摸熟了劈柴炉的脾气——那脾气大得很,不是闷着不吭声,便是猛地窜起火舌,舔得人措手不及。
那日他要去送货,早早起来点了火,嘱咐我熬粥。我睡眼惺忪地将米冼洗,便放入铁锅,搁在炉上,便去梳洗。待我回来,只听锅里嗞嗞作响,掀开盖一瞧,水早被贪婪的火焰吸干了,米粒儿挤在锅底,糊成了一锅焦香的米饭。我慌忙添水,搅啊搅,竟又熬出满满一大锅稀粥,吃了整整一天。
更狼狈的还在后头。又一天,那火太冲,我怕它糊锅,不住地撤柴,不料米还是夹生的。他回家盛了一碗,眉心拧成了疙瘩。此后他常笑我:"煮粥煮成饭,煮饭又煮出生米来。"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光棍郎烧木柴,当着不着。"
就在这手忙脚乱间,烟煤味儿熏得我满脸斑驳,手指也粗糙得摩挲不出昔日的细嫩。念及老家,念及卞堡中学送的那只电饭锅,竟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又匆忙中忘了带来。再念及我的初一初三学生们,念及病中的母亲,心头便涌上一阵酸楚,泪珠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幸好,房东一家暖了这乡愁。
温暖的房东家
房东奶奶有七八十岁了,脸盘儿圆圆的,牙齿落光了,说话倒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只是偶尔蹦出"饽饽""馍""面疙瘩"这些词儿,叫我摸不着头脑。她见我一个人冷得跺脚,便邀我去她屋里坐坐。
我跟着她跨过门槛,首先瞥见窗檐下斜伸出一截烟囱,袅袅地吐着白烟。东头那间是厨房兼储物间,码着整整齐齐的树枝,还有面粉和油。
最难忘的是那铺土炕。我探进东起第二间,先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大灶,灶膛敞着口,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盖儿上总氤氲着热气。绕过大锅,才见那铺土炕。奶奶拍拍炕沿,招呼我:"上来,暖和。"我迟疑着——头一回上门,怎好意思坐人家的床?可奶奶一再催促,盛情难却,我小心翼翼地挨上去。
"哇——"那温热竟透过衣裳,一直熨到心底。奶奶笑着说:"儿子上班去了,小孙女张蕊还没起呢,锅里正蒸着馍。"我这才留意到,炕头的墙里嵌着烟道,原来大灶与土炕是连通的,那蒸馍的热气,竟也暖了这满炕的温存。
正说着,奶奶的儿媳妇进来了,黝黑的脸庞,浓眉大眼,厚嘴唇,牙齿白得发亮。她正用铁钩勾起炉圈,夹出烧透的煤球,又依次码上新的,动作娴熟得很。那铁煤炉子摆在堂屋,烟筒几节直直地探向屋顶,又折向窗外,难怪我刚才见窗口冒着白烟。

"妈妈——"炕里头钻出一声软糯的呼唤。那小女孩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又倏地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我。她眉眼周正,随她母亲,头发剪得齐齐的,刘海也齐齐的,像一茬刚冒头的嫩韭。
"妈妈,我要吃肠儿。""乖,先吃块馍,回头带你去圆房子小铺买。"我听着,心里装了十万个为什么:这"肠儿"是什么?怎的一大早就能吃?转念又想,这南北之间,原是这样不同,却又这样相通——南方人条件好的用电饭锅,也有烧大灶的,北方人烧土炕,可那份人间的烟火气,那份待人的热乎劲儿,倒是一般无二的。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奶奶没牙的笑脸,映着媳妇添煤的剪影,映着小张蕊躲在被窝里忽隐忽现的眼睛。我忽然明白,这炊烟起处,便是归处。
静静地坐在这方被灶火煨暖的土炕上,一个多月来心头的那些慌张与生涩,仿佛也被这悠悠的暖意,一丝丝地熨平了。
我忽然有些懂得那劈柴的炉火了。它不像电锅,只需按下钮,便走入一个精准的、默然的规程。它是要人去看,去听,去感知它的呼吸,在恰恰好的时辰,予它一根柴,或移开一根柴。它的饭食里,便有了人的气息,人的心意若浮了,火也跟着躁;气定了,一粥一饭才得圆满。
与柴禾炉的侍候,是人与那最本分的生活的一次叙谈。在这叙谈里,我像个牙牙的孩童,曾捧出夹生的饭,也曾熬焦了粥。而眼前这一家,却将这叙谈,化入了日常。那连着灶与炕的火道,是明慧;那晨起蒸上的“馍”,与答应孩子的“肠”,是日子。
离乡于我,像一场迟迟的“断乳”。我们辞别了电火的精准,从头来学这原始的柴禾的言语;辞别了熟稔的粥菜,开始认识“馍”的实在,与“肠”的直率。这过程满是笨拙的、红了脸的窘。可是,我的小朋友呵,窘迫的底下,不正是悄悄的“生长”么?
我所依恋的故乡,何尝只是一个地名呢?是晨光里桌上的碗碟,是风里都认得的滋味。离开了那方热土,人便像失了锚的舟,在苍茫的生活的海上,悠悠地漂着。而所谓的“落脚”,所谓的“安心”,便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在柴火的哔剥里学着静听,在他人的温暖里认取善意,是将那记忆中刻着的、所有亲爱的人的容颜与牵挂,轻轻地、妥帖地折在行囊的最深处,成为向前走时,心里头那一点不熄的、温温的光。
火是有它的暖意的,家才有了它的刻度。而人呢,我的小朋友,正是在这不断地寻着、量着、温存地调整着刻度的光阴里,才渐渐地、渐渐地明白了
——什么是生活。
什么,又是家园。
窗外的北京城,冬意正深。但炕是暖的,锅里的水,响着细细的、安安稳稳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