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星期三上午八点不到我已到了厂里正好销假上班。康旺啧啧赞叹:“来回三天,都在路上。辛苦辛苦。为了崇高的爱情,值。”
这天下班后,回了趟宿舍,去拿课本。一进房间,感觉我的铺上(水师傅回乡后,我已挪到下铺了)比我走前要来得整洁席子似揩过,枕头放在单人铺的被单上,我记得我星期六早上起床后,只是折好了被单放在床上,並未将枕头放在被单上。这种细节,我全不在心上,可能是谁坐过我的铺,顺手而为吧,就匆匆地去徐汇中学上课了。
一到学校,我的同桌和直同学已都端坐在自己位置上了。直同学就用右手从后搭了下我的左肩,我回过头去,她悠悠地说:“纪已巳,侬星期一怎么不来上课,可把我们(她用颌提示指我的同桌)想死了。我是上课都心不定了(又一次动下颌)。”她笑了笑。我的同桌侧过身来,先对我一笑,再对直同学说:“侬可是有夫之妇。要不离婚后,再追纪已巳好了。”“要不是我年纪比你们大,我一定离婚追他。他呀,是格文学爱好者,十有八九是多情种。看他课间邦你分析题目思路清晰,悉心指导,一、二、三地娓娓道来,还不是个多情郎。”反到把同桌说得面红了,直同学又抬起身来在我同桌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同桌一下子羞涩万分,朝我眄了眼,侧回身低头看书。直同学朝我不出声地动了下嘴,从口形上看,似说追。老师进了教室,直同学忙站起身喊:“起、礼、坐。”一切归于正常。
放学后,我们四人一起走,走了点路,直同学将她同桌青年拉到自己身边,与他热情地说起话来,故意让我和同桌一起走。同桌悄悄地问我:“星期一做什么去了。”我直白大声地说:“去了趟北京,我准备与人商调到北京去,因我女朋友在北京。”一下子,同桌看了我一眼,目中有疑有惊。直同学快步到我身边:“真的?”“真的。”而她的同桌乘机快步走到我同桌身边,一如既往地殷殷勤勤,我的同桌则不如以往那样爱理不理的了。直同学告诉我:下星期要考试了,考试后放假一个月。她还说:“来读书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侬这样一个爽直、聰敏,文章写得动人的朋友、兄弟。你们俩说是吧。”她的同桌立即点头同意,並说:“纪已巳,怎样写好文章侬教教我。”我的同桌则说:“人是个好人。”她的潛台词全在对我深深的一瞥之中。我回答了同令同性朋友:“多读书,多多的读。要靠日积月累,潛移默化。你、我都年青,有空就看看书,若能做到手不释卷,写起来就会如有神助。”同性朋友听后嗨嗨地笑了笑,又紧傍着我同桌说话了。直同学隔着我的同桌对我那同性朋友说:“这可是正经话。”“是、是、嗨嗨。”“好了,我到家了。周五见。”她从右边停下,脱离了并排的中间位置。我侧头对她说了声:“再见。”那俩位也说了“再见。”直同学过到衡山路北边,到弄口,又向我们挥挥手:“再见。”我们仨也说了再见。过高安路往永嘉路方向走去,我的右边已是同性朋友左边无人了。以往总是两男在我同桌两边。对我来说,本来是出于同学之情,再同走二条马路而已。
回到宿舍已九点半,走进寢室觉得今晚日光灯特别亮,我注意地看了下日光灯管,好像没换过。屋里高老头铺上坐着位面色白嫩亮堂,面清目秀的姑娘。我脑子里钻出一个词:蓬荜生辉。看到我进房,姑娘善意地微笑了一下。本来喜欢与我聊天住小房间里的禾贵贤面对姑娘和高老头,背靠我和南面紧连着的两床的床柱正侃侃而谈,对我只是看了一眼。高老头看到我进来,立刻轻声地用丹阳话与女儿说了些什么,我是一点都听不懂,从姑娘又认真地看了看我,估计是在介绍我。然后,高老头打断了禾贵贤的谈论,用上海话对我说:“这是小女,今年高中毕业,正等分配工作,所以让伊来上海白相二天。”我笑笑说:“高师傅,有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女儿,好福气。”“侬说得好。”高老头笑着说。禾贵贤和辜驰掣(他哥辜驰骋婚前也来这屋住过,辜驰骋结婚了,就他来住了)都说:“是漂亮。”禾贵贤还补了句:“确是冰清玉洁的。”辜驰掣又凑趣:“仙女一般。”姑娘被说得脸绯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高老头又对我说:“前二天,我睡在你铺上了。每天,我女儿都揩过席子的。”我们这屋六张双层床,最多时睡十个人,自房能义师傅回乡去了,李德胜、孙仲毅又先后结婚搬走了,所有上铺有东西就放东西了,我和辜驰掣因没什么东西都空着。因而我对高老头说:“高师傅,今晚你还睡这铺好了。”高老头笑着问:“那你睡哪里?”我指指上铺。“可没有席子啊。”“没关系。”我说着打开壁橱门拿出几张报纸来往上铺一放,人上去,打开铺好:“这不就可睡了,只是床单我得拿上来。”“床单我还有,没问题。枕头你也拿上去。”“高师傅,你是要二个枕头的(他铺上有两个枕头),而我不用也照样睡。你就用吧。”高老头谢了我。
我下了铺走到南边桌子边,拿起辜驰掣放在桌上全绿色一面有个大大的6字烟盒:“小辜,侬抽这个烟了。” “这是新牌子,价钿便宜。只要八分钱,阿拉拿卅六元,抽这个煙正合适。”我说:“小辜你是新烟民,这全6牌香烟可是老牌子了,解放前就有,只是解放后不知为什么停止生产了。只生产同一档次的劳动牌,解放前叫老刀牌的香烟。侬刚才说拿卅六元适合抽这个煙。可你不抽不更合适了,抽烟是要抽上瘾的。”禾贵贤也说:“纪已巳这点说得没错,抽烟上瘾对身体不好,香烟里有种叫尼古丁的东西,要腐蚀人的肺的。”辜驰掣不服:“抽香烟的人多了,不全都蛮好的。再说,我不会抽上瘾的。”禾贵贤有点不屑一顾的摇摇头,说:“睏去了。”又对高老头父女俩说:“你们也好睏了。”可就在这时,鲁佩德是在阳台上乘凉看到我了,去屋里拿了一只打成结的纸条给我送来:“纪已巳,好二天没看见侬了末。汤福照回来过一次(汤福照五九年离婚后,不久去过一次香港,看望她姑妈,因姑妈来信要他去,上级才批准的,后来,他要申请长留香港,厂里按政策不同意,对他说,你要出去可以,必需在国内结了婚才能出去。于是他回来从贵州代训艺徒中找了个姑娘结婚,人家也十分乐意,可不去贵州了,而且也可不必上班了)给你留了字条。”我接过打开看了。汤福照告诉我,他在香港开了爿很大的理发店。为了报答我帮他代写状子离成婚,想请我去他店里邦忙,薪酬保证丰厚,留下联系地址。禾贵贤此时不睏了,问鲁佩德:“侬怎么也认得汤福照?”“五七年、五八年厂里常办午会,跳跳午就认识了。”“那伊原来是制片间的人,怎么不托制片间人代交,而找侬?”“因为伊晓得阿拉二个人谈得来,又住一个宿舍。”鲁佩德说完,稍过一会,反问:“禾劳模,还有什么要问吗?”说完,对我一笑转身回房去了。在他俩对答之间,高老头父女俩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将字条摊在桌上,对禾贵贤说:“你看看吧。”禾贵贤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扫了一眼,说:“你帮他与乡下女人离婚?你怎帮的?路这么远,你去过扬州?”我笑了起来:“我替他写了张状纸而已。”禾贵贤将我上上下下看了看:“看不出,看不出,还是个刀笔吏。”“打官司首先要有理有据,然后把握好切入点,这就能赢了。”在我们对话时,高老头与女儿不时欣喜地对视一眼,並用丹扬话轻轻地说些什么。第二天午饭时,高老头在食堂里找到我,约我到食堂外,笑着:“侬看我女儿怎么样?”“阳光、文雅。”“我把女儿嫁给你怎么样?”“高师傅,我有女朋友,在北京。这次去北京就是办商调的事。”高老头虽然依旧是笑脸一付,说:“那好,那好。”但难掩失望之情。
一个月的署假过了。新学期语文老师换了一位,新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自我介绍:“我叫周世龙。”这使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心想,不大可能是曾经见过二面的那位周世龙吧。因为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在一堂课之后,乘他还未走时,我到他身边问:“周老师。”“哎。”他朝我看看:“同学,有什么事?”“你家是否住在宛平路?”一下子他专注地看了看我:“你也住宛平路?”“不,周界东现在怎么样了?”“噢,你是周界东初中的同学,他高中毕业后也工作了。”“不,我是与他在一个小学读过书。翁老师身体好吗?”这使他放下拿在手上的书和粉笔盒,也仔细地看着我:“我嫂子二年前去世了。”翁老师虽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但人过世了,也不觉有点婉惜。周世龙老师说:“噢,想起来了,你曾经在谨记桥拉过我一把的那个小孩。你现在在什么单位工作?”“八一一厂。”“那是个好单位。侬好像比阿拉界东小二岁,是伐?”我点点头。“好,以后有空再谈。你在语文上有什么问题,尽可来问,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不知道的我们可讨论,共同找参考书来研究。”“行,周老师,要找参考书我到有个方便,只要你开出书目,我邦着找,因我在徐汇区工人俱乐部图书馆担任业余干部。”“好,好。”回到座位上,同桌和直同学都好奇我与新的语文老师怎么这么熟。直同学开口问了:“这个周老师你认识的?”“我小时候见过二次面,二次都因事故相见,所以印象深刻。回家路上说吧。”这天放学回家路上,直同学要我走在中间,与同桌並肩,自己在我左面,要我说认识周老师的故事。当我将与周世龙两次见面说完,直同学说:“这简直像小说一般,是真实的吗?”“今天我与周老师的相熟和对话不就说明了。”平时遇到作业有问题问一下,很少说话的同桌姑娘说了句:“侬小时候怎么会离家出走,做流浪儿童?”“那说来话长,我逃离家庭不只一次、二次的了。”直同学马上用命令式口气说:“纪已巳,今天不许说,下次回家路上说。啊!我到家了。再见,同学们。”这样,我们三人又回归到让我同桌在中间走的状态了。同性同学说了句:“你的经历复杂。”同桌姑娘想了想也说:“阅历丰富,经历的事多,人就聪明了。”我说:“不一定,我的家庭环境使我性格变得得耿直。耿直的人不会聪明,因为控制不住自己思想情感,遇见事儿,明知说了要吃亏,还是会直白白地说出来。为此,会吃更大的亏。”同性同学说:“那你改改啊。”同桌同学邦我解释:“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同性同学不好意思地说:“知道,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同桌姑娘又说了句使我惊憾也使我对她另眼相看,想认个知己。她说:“你这样的人,往往是推动社会相好的方向转化的。如非是昏君,遇到昏君,便是你的災难了。”同性同学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听戏呀。戏文中直谏忠臣有几个是有好结果的。”“你喜欢听戏?”因为她对艺术有兴趣使我对她更有好感。一下子打开了她话匣子。她说:五二年小学毕业,就到一个老闆家当┌小大姐┐(邦佣),老闆看我识字,手脚勤快,就让我到伊的小作坊里当艺徒做车工。这时,我阿弟在读小学六年级吧,我呢每月给他点零花钱,阿拉阿弟跑到牛庄路去掏矿石机的零件,给我装了台矿石机,我就开始听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戏曲节目,评弹、说书等等。我感兴趣地问,现在还听矿石机。她说:“不,阿拉阿弟读到初中,就搭我装了台半导体收音机,那小巧玲珑得多了。也不再有呲呲的杂音了。这样说着,我就到了岳阳路,与他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