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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叶
霜降节气说起叶子,像是对知性的昵称。
所谓知性,大约无关青春与激情,而是留意笑容与眉眼。
所以在暮秋时光,叶子它乔装、它蹁跹,它依旧秉持“眉飞色舞”这个意。
即便不懂相由心生,也可以明白怎样的界隔与束缚,就有怎样的婉转与沧桑。
或许气质,正是如此。
所谓昵称,不一定有回应,但总是又一番满怀期望。
所以在暮秋时光,看叶子是出于一厢情愿的。可谁的故事不是自顾自呢?
大约风水轮转周流,凡诸雪泥鸿爪,总有吉光片羽,也总在一番和光而同尘。
或许机缘,亦复如是。
想到“濯”。沧浪之水,这一次如覆满轺迹的叶子。有些艰难不在于哪里下足,在于何时拔出脚来。
想到“拂”。浮云之望,这一次如落上肩头的叶子。不必非得心上九弦,裂帛样一声振起千年前尘。
想到“隐”。身外之物,这一次如遮去人影的叶子。从歌市过,向空山去,不如笃定此一时彼一时。
有光照下来,但光怎样洞明一本正经呢?虽然一个字都没有忘,就像无数叶子缀满枝头。这时一阵风过,飘落忽如其来、如其来、如来。
第二叶
转瞬就算稍纵,最是即逝入了心。
看落花,会有些微的放纵感,毕竟大好春光在后面。看落叶,则有不敢眨眼的隐忧,冬天的确是漫长的。
秋叶之色,有一种是纯纯的黄,不带紫或绿,不染金和红。秋叶之舞,有一种是当空摆荡或凌风悬旋,是看不见的晴丝,绾住了三片落叶,就那样,在那里。是槭、枫,还是栎、朴,识花软件认不准,我也说不清。只是隐忧成了引诱,让人一看再看。
《牡丹亭》里有句美好的唱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但往高处,再向北地,盛夏时节里也能觑见那轻柔柔、颤悠悠的游丝。有时候光闪闪,通体明耀着难得的斜阳。有时候沉甸甸,沾满前一晚飘凝的露水。
那丝不是蛛网,约莫是柞蚕吐的。据说柞蚕丝不必破茧即可取得,是以为佛门推崇。柞蚕么,就是会变出来漂亮蛾子的一种大青虫。
如今秋将尽,又在这里瞥见一线晴丝。风有一过没一过,看不清整个树冠是哪一叶打着另一叶,又三三五五簌簌地从它边上滑坠下来。那是一种蜡质的中空的响,脆声里有些僵又有些钝。
可能它会在下一瞬纵入虚空。也可能别的叶子落了,可能过几天雪下了,它还在。在或不在,并不是谁都关注这些。
一个小女女只在树下寻四叶草,奶声奶气地,叽叽喳喳地,说是给妈妈最好的礼物。一个孙蛋蛋隔着铁门伸出手,突然哭起来,是来看望的爷爷握疼了?一个男娃娃开着他的车,正播那一首《蜗牛与黄鹂鸟》,这时节葡萄真的成熟了。
时光的即逝感如叶子落啊落,连同看落叶的我,都是那些故事的好背景。
第三叶
秋雨下一场,秋色就瘦一分。
这或许是第三、四次秋雨,是以秋色还好。总不可说秋色恰恰好。
叶子那样无声地重坠,黄润的光泽带着清冷的水色。有几片落在肩上,像眷顾,也像辞别。即便在我忽略的时候,它们也一直在聆听风舞、经受霜降,刚刚又被雨落所启示,还可能在飞雪时成就一场启行与仰谒。这并不是全部,很有些叶子的凋落是在来年春风时节。
就像水落石出一般,自然而然地,能够关注到一些裸露的枝节。它们有着一种清峻的力量,自兹开始向空虚里通神,至少显呈出沟通天地的仪式感。
我猜想,从天上来的总不愿离开天,从地下来的总想着脱离地。是以在那三尺之高,聚集了太多神明与思灵,以及古往今来无数的望眼。
就此,如果说树努力沟通天地之神,人渴望知悉树木之灵,大概会讲到一个人在一棵树下领悟了什么,比如佛陀。而昼夜交替与四季轮转的奥义,真是如神。深究起来,凡人的苦,并没有多少出离于此之外。
如果树通了神,大概距离奥义最近的就是叶子。然而叶子不是神迹。落乔的叶子它萌发、它生长、它凋落,才是神迹。
如果人通了灵,大概在凡人与凡人的苦之间,前者是真的神迹。凡有不凡之处,只是那些苦竟然还在。
我站在树下很久,夏阴和秋叶已然纷纷飘落,而天光与云影越发切近。从此,所有落叶乔木的冠盖会更加疏朗、更加清明、更加盛大,直到一片天都似被它举着。
那时候,大木的心里,可能会更添一样苦,那就是天或许很重。
第四叶
霜降与冰雨之后,这种树叶间响起风颂之声。或娑罗,或菩提,七叶树在端凝中一如既往,但这些名字是经久不息的波澜。
此刻,数千里在一片风潮中,又在一片暮光中,宏大而混同。也只有人心,能从天地的匿藏中检视出如此意味。
青碧娑罗叶,有一种禅悦。在所有夏木阴阴里,脱颖而出凉而不寒。
金红菩提叶,有一种庄妙。在无数秋风飒飒里,收放自如动而不嚣。
而每一片叶子的边缘、层次、脉络,那样的分明,分明是一种玄幽。
尤其在城深处,霜白难得一见,但霜红确确有迅疾而炫彩的变化。比如,叶面的海棠红、叶背的乳黄,叶缘的金慢慢醉倒叶心的赤。比如,就有几枚低隐而恬静,且留着风未吹透的绿。
一枝七叶,能题文人诗,能覆美人面。但这时候说起来,还是愿意它一拂晚烟与沧尘,只让人联想起梅花曲和南山陲。要么是北庭城上笛,要么是辋川墅里诗。其实,从天山到长安这么远,中间也不过两个字:陇右。
不知道以娑罗与菩提称呼这样乔木,最先是北传还是南来。而佛门三宝树里,这两位真容原本又是如何模样?
不知者可揣度,或可臆想。好比陇右的山水风物里,有遥遥入海的河声,却没有海。但想到大漠长碛,玉门关上风,疏勒河边月,哪一样不是海呢?
尤其此刻,夜色亦如海。
第五叶
过午是雨,叶子上又泼了几道斜阳。雨色和阳光,算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很有些微妙。
不是所有微妙都可以说,似乎越过那层混沌的隔阂,就会出现一个令人措手不及、不能招架的局面。就像叶子的红和黄正在舞和覆,一个“落”字可以概括。但那些细微怎么说得尽呢,何况除了泽色的变化,叶子也同样酝酿着微妙的气息,霜一样辛,雪一样烈,一份湿则一份醇,一点燥则一点芬。
从半青黄的山桃叶上说起,这时间光影、风物环境的融聚,有一醒再醒、一醉再醉的况味,既像茶,又似酒。然而,饮下的茶不是水、入喉的酒正如火。醒和醉会同在,会相隔咫尺,但我宁愿是一千里。
一片叶子落在眼前,如同心上略放松了矜持,茶醉和酒醉就要一气横扫,拓出茫茫的空白。而此刻的自己像忘在这个空间之外的另一个平行空间,此刻的神识又像失落在一个梦中的另一个梦里。
这感觉很难克制,只有不可控的浮想联翩浸润其间,如同体察心知一条河流,同时又耳闻目睹另外九十九条潺湲、湍急以及汹涌。
另外的河流,或许就像未曾见过的叶子。并不是不存在,也不是不相识,只是此刻不同在于此处。纵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却也没有什么是虚幻,无论如何都是一己的真实。
这种真实就是从这个秋天想到另一个秋天,目光却没有从那片山桃树叶上移开,即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那个秋天、那些叶子。
第六叶
或许可以用恨别和惊心来形容,国槐的叶子又一阵风落,直觉得心里也这样无限纷扬。等风停了,又是一样静一样凉。
我看叶子时,叶子也在看我吗?这样的想法,常常会沦陷于一种无以言的隔阂。知事不知趣、知面不知心,大概是最大的隔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反倒不是。
《人间词话》里说“隔”与“不隔”,诗词确忌讳隔一层,可文章之好还得在这一层隔上下功夫。就像面上眼镜、园中漏窗,也像仰望里无数叶隙。
有时候,围三缺一、点到为止都好,或围或点都是起该起的隔、留该留的隔,总不必一针见血。就像城深处草木,很不成林,三五得趣已然难得。若是没有这些间隔,不见得水泥丛林会多些好处。
如此看叶色与叶落,觉得触目有景。
自然,最好是闲看。或许古人觉得白日得闲过于奢侈,而且闲的真意更在于“躲进小楼成一统”,是以“閒”字、门内是月,后来改作木字也很好。
最近小区封控,是一种隔,也得一种闲。深味突如其来的闲暇,深知随遇而观、顺势而赏实在不容易,是心情难得的缘故。就像自己收藏的一片国槐树叶,半边黄半边青,二十年了还是一个心情。
如此看叶色与叶落,觉得触目生情。
很多时候,看为看设一个边界,又为看找一个焦点。如果看只是看本身,不执着于看到什么,真可以说是在看心了。
第七叶
一再听说下雪了,北边、山中。但这片黄河谷地里,多是澄澈秋晴,间或一小段秋雨、几度过云。
秋雨连绵除了让人伤感,还令人遗憾,叶子的风采会逊色于往年的。如今轻雪屯在群山之间,空气开始默默地冰镇,清冷、清澈和清静正好造就绝佳的叶色。这些年在城中见过的好木叶,至少可以数出来三桩:
先有水车博览园中的垂柳,每当西风浮渡黄河,一时间就有了无数眉样的“黄叶任从流水去”。
再有《读者》杂志社外的银杏,映照着秋日晴光的“木叶纷纷向人落”,最是令人难忘的午后。
再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省图书馆东边那条路上,风干的青梧桐叶往往在一个霜晨落得满街。
无一例外,这些叶隙里的回忆都有秋霄晴穹的景深,甚至一纤云也没有。但心里是喜欢“碧云天”的,初见这三个字在《西厢记》里。少年读《西厢》,知道了原来真有文字是香的。后来念范仲淹《苏幕遮》,就在意“更在斜阳外”了。斜阳之外,直觉即是“长烟落日孤城闭”,让英雄气也为之一老。
金城的形胜也如是“千嶂里”,因着地形保守、地气温和,眼下还是晚花飘摇与落叶飘飞兼有的情形,这样既算“黄叶地”也算“黄花地”。这样年复一年,正如之前引用到的古诗里“去”“落”“凋”的境况,秋叶与秋光已谢得一派萧萧,真可以做一个独自徘徊的人,一再看过那些拖泥带水的湿叶子、清新静默的柔叶子、薄脆洁净的干叶子,一再体会各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日日地,仰看这方天,俯看这片地,所有的感觉气愈清而光益盛。如此,盛大的雪就要到眼前了。
第八叶
白杜那样寥落,黄叶飘零有一种寂寞,但莲雾红的果壳吐着玛瑙红的种籽,又是奕奕的神采。
海棠那样疏朗,彩叶斑斓有一种蕴藉,而珍珠颗的玲珑透着苹果色的光泽,又是烁烁的芳华。
水蜡那样参差,紫叶萧瑟有一种容忍,只乌蓝粒的浑璞露着玄黑样的含蓄,又是隐隐的气度。
十二分的暮秋气韵里,叶子一落再落、一让再让,但它在这场清润的秘酿里无需更多。就像夏末一片落叶让人蓦然逢遇浅秋,而春来一片残叶同样让人瞬间想到昨年。
孔颖达注疏《豳风·七月》“十月陨蘀”这一句,说是“十月木叶皆陨落也。”“落叶满长安”的情境,他必定是见过的,只是写出这一句诗的是后来人贾岛。
名注与好诗急不得,纵然是高人或妙手也急不得。想到这里,不觉心头生起一种宽缓和舒放。
毕竟还早。霜降到立冬这一段时间,只能算农历十月的上篇。立秋种了绿豆,矮茁茁的四棵苗,一季里已经结出了九个长荚来,打算晾到立冬再剥开数一数。种豆剥豆,会让时光更加丰润悠长。
毕竟还早。我所瞩目的叶子们,还没有开启化作春泥的长程。可能需要一场雪来加入,但一些蒴果还没开裂,一些浆果还没熟透,一些梨果的霜色还在晕染。采摘撷取,能使心意顿时柔和宁静。
斜阳更加光通流明,叶子还没有落满草坪,孩子们把那些果实放在许多片长树叶上,我学她们把这些豆荚放在一片长树叶上,像装载待发的船只。
感觉某个时候,会有什么到达所有的落叶子,就像“消息海云端”一样。阳光、月色甚至风,但更有可能是一场雪,这可能是因为清早听到《问刘十九》这首诗。不过这场雪不一定来得很快,因为只是我格外想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