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到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呈现出层层太阳的余韵了,整片天空像一张宣纸,一瓶颜料不小心被打翻,漾出橘色的光影,从西向东,渐变铺开,一直延伸到肉眼可见的尽头。
他站在这个巨大的坑口,往下看,只能看到满眼的火橘色和黑色,有些角落还有小簇的火焰,晃动着向上,配合着不断涌起的热浪,像是在宣扬着刚刚的盛况。他抬头看了看,仿佛头顶上的这片天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亮一点,一咬牙,他纵身跳了下去。而等他实际踩在这些红黑的废墟上,才发现其实并没有站在坑口那么灼热,但他的后背依旧开始渗出细密的汗。他毫无方向的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条窄窄的路,曲折地通往深处。
他不怎么做梦,总是头一粘上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摆在家里的时钟一直停在下午6点23分,他盯着钟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来他好像把早上的粥放在了锅里加热,但他却忘了这是今天的事还是昨天的事,又或者,是很久之前的事。
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昏暗,似乎有点点黄色从厚重的窗帘中透出来。他坐起身,看了眼钟,依旧是6点23分,他下床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帘,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地平线,面前的那片海,全部被染成了橘色。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想不起来了,厨房真的在热粥吗?他打开卧室门,来到厨房,里面也是一片昏暗,看不清,他伸出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啪”地一声。
他又睁开了眼。
昏暗的视觉,点点的黄光,时间还是6点23分。
这次他直接冲到了厨房,打开灯,发现炉子上什么也没有。现在还是在梦里吗?他的心跳的很快,好像心脏挪了位置,长在了耳朵里,他又走回卧室,看到时针指向6,分针指向23,秒针一格一格,不急不慢地走动。他就站在那里,看着秒针“嗒嗒嗒”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依旧没变。他拉开窗帘,海面镀着一层橘光,微风吹过,波浪把光缓缓荡开。
路的尽头是一方不大的圆形空地,四周的废墟比他刚刚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红,已经从火橘色变成了亮红色。而他早就大汗淋漓,卫衣脱了下来拿在手里,短袖和牛仔裤都黏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地集在一起,不断往下滴着汗水。他拖着步伐围着废墟堆砌的墙壁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出口,而那些亮红色还有变得更亮的趋势,一下一下地闪着,像是无数个人在不轻不重地呼吸。
汗越来越多,他甚至能听到它们滴在地上的声音,眼睛也进了汗水,刺的他有些睁不开。有些还流进了耳朵里,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进了脑子,导致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混沌,混沌之中他听见了秒针的“嗒嗒”声,但速度却逐渐加快,而后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手臂碰到了墙面,刺痛感传来,他大叫了一声。
“嗒嗒”声戛然而止,他终于一口气呼出来,接着重重地快速喘着气,同时他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是火红的废墟,而他正站在坑口。
突然,他被一股力量猛然扯到一旁。
“你疯了你?”
说话的人是一个女生,她一脸愠怒地看着他。
“你刚刚想往里跳?”
他看着女生张合的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有很多警车、警察和记者,直到这一刻,周遭的声音,像打开水闸的水,在他的耳朵里一泻而下,逐渐清晰起来,而也是这一刻,他才发现,刚才好像除了“嗒嗒”声,他一直听不见其他声音。
“我问你是不是疯了?”
女生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抓着他的肩膀,晃动着大声说:“你在想什么啊?”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坑,说:“那是怎么回事?”
“现在还不知道什么东西砸的。”女生看他回了神,终于放开他,指了指远处那些穿西装的人,“全出动了,正在封锁报道。”
他反复了好几次,一直都是在卧室里,昏暗的房间,6点23分,每次都在他准备打电话或者走出家门的时候重新睁眼,像是铁了心要把他困在这里,困在梦里。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经过了刚开始的惊慌,他现在已经逐渐平静。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还记得什么事?好像要去一个地方,还记得什么人吗?他努力回忆了很久,却一个人也想不起来,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想到这里,突然愣了,然后双手捂脸,干了,他叫啥来着?
等消化了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事实后,他决定再挣扎一下,一定要见到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人,否则就算时间不流逝,他也会自缢身亡。
可是他又陷入了沉思,先不说一旦要联系外界就又会重来,就算联系上了,那这一切还是有可能是梦,梦里是虚幻的,得到的信息会是真的吗?又怎么才能回到真正的世界?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耗着?那还不如死了。
等等,如果在梦里死了,会不会回到现实?
过了一会,他看着自己的动作竟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正左手拿着刀,右手捏着拳头把手腕放在刀下。
真死啊?
来吧。
下刀了啊?
下吧。
来了啊?
来。
一,二…
“啊!”
“咚咚咚!”突然想起的敲门声,让他吓了一大跳,叫了一声,刀从他的手腕旁划下去,掉在了地上,那一块皮肤立马红了一条线。
敲门?人!
他一回头,下一秒,又在床上睁开了眼。
除了时钟的声音,四周并没有其他声音,果然还是梦。
“咚咚咚!”突然,又是敲门声。他撑起身体,门外的声音没停,还出现了人的声音,“章觉!”
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再慢慢走到门口,随时注意自己的动作,很怕一个没做对,又会再次睁眼。
“章觉,你到底在不在?”
他屏住呼吸,右手扣上门把手,轻轻的扭动,“嚓”门开了。
“你没看手机?还能睡得着觉?”
他根本没听对方在说什么,而是径直地摸了摸门口人的脸,又变为捏,再变成用双手揉,没变,没有重回床上。
“你他妈干嘛呢?”
“现在几点?”
“把手给我拿下来。”
“现在几点?”
来人翻了一个大白眼,从兜里摸出手机,说:“3点15了,快点走,来不及了!”
时间居然变成了3点15,那现在不是梦境?
“发什么呆啊,全台就我们还没到现场了,你赶紧的!”
“什么现场?”
“巨坑啊!”
他坐在地上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把记忆拼接起来。他叫章觉,是电视台的记者,下午3点15分被同事从家里叫出来,到了这里。3点,城郊的荒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巨坑,里面是火红的废墟,不断向外冒着热气,消防已经不间断的灭了2个多小时的火,里面竟然还是丝毫不变,保持着大火将尽未尽的样子。目前省、市领导全数到场,正在考虑对策。
刚刚跳进巨坑是他自己臆想的?那那些被困的梦境是也他想象的?他只是睡过了头,做了一个梦,直到被同事叫醒?他用手拍了拍头,突然瞟到右手手腕上的那一条伤口,这是刚才刀掉在地上的时候划的,划完他又重回了床上,才再次听到的敲门声,所以,他确实是被困在梦里。
那现在呢?
他站起来,走到女生旁边,说:“现在几点?”
女生瞪他一眼,说:“我说大哥,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老是问几点啊?”她看了眼手机,“6点20,你看,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估计今天咱们得熬夜了。”
他回头一看,夕阳只剩下半个挂在天边,但颜色却还是鲜艳,四周被它照的橘黄。
最后一次醒来是3点15,现在是6点20,都不再是6点23,那证明现在确实是现实?他又朝坑口走去,那边已经被警戒线围上,边上站了许多人。
“杨博,您怎么看?”
“不好说,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联系了吴局那边吗?”
“联系了,那边正派人来。”
他站在警戒线外朝里面看,火红的废墟冒着烟,热浪一波接一波的往上,他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看天的那一刻,竟然觉得特别真实。
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想下去?”
他心头一跳,马上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大家都忙忙碌碌地在做自己的事。
“下去看看?”
“你是谁?”
“章觉。”
“我是章觉。”
“我也是章觉。”
他觉得撞鬼了,双手拍了拍耳朵,想转身往回走,但脚却不听使唤的依旧朝坑口走去。
“别啊,反正都在梦里,不会死的,跳。”
“放你妈的屁,老子已经没在梦里了。”他大吼。
“你在啊。你看你吼这么大声,有人理你吗?”
他看向四周,果然,大家像是听不见他说话甚至看不见他,根本没人朝他这里看。
他的左肩突然被拍了一下,他猛然回头,然后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是章觉。”
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对他笑着说,“没骗你吧?”
“你…”
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这一切还是梦?
“章觉”看了眼手机,说:“6点22了,马上你就又会醒了,这一次,你会永远的醒来。”
“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章觉”抬头看了看天,笑了一下,又低头对他说:“下去吧。哦对了。”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胸针,“送你的。”
他接过胸针,是一个十字架。
“拜拜。”“章觉”抬起手,“后会有期。”
他看着“章觉”的手落在他身上,接着他的身体就一下飞出去,在巨坑的上空停了0.01秒,然后坠落。
他心想,完了。
“醒了醒了!”
“最新报道!牵动全国人民的心的记者章觉终于在今日凌晨恢复生命体征,并且在下午6点23分醒了过来!”
“从歹徒手中救出人质的记者章觉,今日下午6点23分在省医院醒来!好人有好报!”
“家属以及市民聚集在省医院探望人民的英雄——章觉!”
“章觉,省电视台记者,在昨日早晨中心大街的一场恶性刑事案件中,救出被歹徒劫持的10岁小女孩,自己却被一刀割进咽喉,几尽丧命。经过长达20小时的抢救中,展现了生命的奇迹,果然英雄不会轻易陨落!我们的感恩,他终能亲耳听到…”
“…同时希望前往医院的群众保持秩序,不要对病人过多打扰…”
他缓了很久,接收了很多信息,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才终于肯相信,现在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就是现实。他的家不在海边,不会看到夕阳下的海面,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任何巨坑的出现,他不过是在一场紧急报道中,救了一个小姑娘,他还记得,那天早上,他吃了两根油条。
又过了一段时间,病房里的鲜花和礼品已经放不下了,他妈妈准备把东西全部收拾一下。
“诶,你的?”她妈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手机,接过那个东西,又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闭上眼,想睡一个午觉。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城市的郊区突然出现一个巨坑,坑里像是刚燃过大火,废墟一片猩红,不断向外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