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一众族人聚餐,推杯换盏,声嚣四起。我置身于人群,恍如置身旷野,心里空落寂静,一若洪荒。
下午坐在亲戚家的庭院中打电话给大舅父。那时阳光正若碎金醉卧于各种青碧植物,色泽明艳的锦鲤游弋深潭,亭台楼榭,欢声笑语,一派光阴静好。大舅父正在病中,一直说头晕,双腿无力。六月时他也曾因此状况住院,我还专程回趟河南,和表弟轮流守在医院,后病情稍稳,他即要求出院。我知道,他是为我和表弟着想,他说你们都有工作有家庭,我不能耽误你们太久。后来七月下旬,病情有反复,头晕症状加剧,他便又去乡镇医院输液,照顾他的是邻人故旧,连续七日,不曾间断。大舅父一生没有子嗣,与舅母亦是半路相遇的夫妻,晚年的寂寞寥落,特别是病患中的孤独无助,比我们预想的都严重。我在电话这边说,如果实在不行,就再去住院吧。他即喃喃低语,去住院,谁照顾呢?我答他,我回去。他却忽然地笑了起来,说,你天长水远的,回来也只能是几日,况且今年已经跑过一趟了,不能再这样来回了。我讪讪地说,那一直头晕,也不是办法呀。他倒在那边安慰起我来,说,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头晕可能是血压太低,双腿无力是老年病,人老了都会有。这些小病小疾,我在卫生所开药吃就行,不要太大惊小怪。大舅父的血压一直低,他一生被胃病折磨,消化不好,饭量便不大,那血压就无法正常,这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最厉害的时候他的高压才八十左右。我无法想象,如此微弱的血压,是如何支撑他病患的躯体,如何使其在沉滞烦杂的日常生活中不致倒下。我不知如何接囗,只空洞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关心言词便挂了电话。那一刻,翻滚于胸腔的沮丧失落,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痛恨自己,那曾经满溢于心的,对亲人关心照顾的血性哪儿去了,大舅父对小时候的自己的呵护关爱都不记得了吗?这与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有何区别!
与一众人聊天,原本气氛轻松,当讲到某一话题,忽然有人用激烈的言辞冲向我,若炮火烈焰,让我瞬时陷于惊惧。她言辞中的无理取闹,跋扈张扬,旁人已看不过去,开始执理与其辩论。我却一直像漠然的旁观者一样,不发一言。我不是没有愤怒,我有。只是念及对方长辈的身份,那灼然的愤怒,瞬时在心里被凝成冰窟,直到双眼涨满泪水,我仍在微笑沉默。 这绝不是我一贯的风格,若是几年前,在这无故临到的倾轧或谤诽面前,我向来勇猛激烈,必定奋起应对,哪怕声嘶力竭面红耳赤,亦要论出是非曲直才会罢休。但现在,想到大局种种,我早学会了隐忍妥协,众人面前的宁静沉默后面,一任不息的热浪在胸口翻滚。
给母亲打过节电话。自从成为无根之族后,电话成了我与亲人们沟通的唯一实用工具。电话那一端的母亲,一开口便问我吃晚饭没,问我过节有没有吃到家乡那种手工大月饼,听到我的肯定回答,她似乎才放下心来。我问起她的状况,她细细与我聊起一天的饮食,日常,哥嫂及侄儿们的情况,与邻人间的互动等,她说,天气凉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早上出门多穿衣服,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后面这几句交待,是我与母亲每日通话结束,她必备的嘱咐,仿佛在电话另一端的,不是已入中年,出走半生,历尽风霜雨露,如大雁在南北天地奔波迂回的我,而仍是她刚出家门,不谙世事,年少单纯的娇憨女儿。
岁月若永不停息的车轮,在碾压过我们沉重肉身的同时,一并也将我们的心灵撕碎。那曾经聪敏、热情、执着、常常泪盈于睫的情感中最丰沛最饱满的部分,人性中最真最善最纯良最无暇的部分,已不知在何时,剥落殆尽。彼时出走的少年,已成烟霭晨光中的往事,在此明月朗照之夜,坐于暗中心酸忏悔的,只是一个在曲于求全中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