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山林,虬曲的枝桠,将近四十人的乐队静静进入,男人们一律着黑袍,女人的头巾和围裙一律灰蓝色。笛子、唢呐、鼓、镲、锣、铃、木鱼、简板之类,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一群人正抬着祭品和新娘上山。
这一年整个村寨遭了疫病,人,牛羊牲口死了大半,又闹大旱,再不下一场雨,田地就真的颗粒无收,死的人要更多了。
寨里的巫神说山神要娶亲,祭山神求雨,除了和以往一样的牛羊祭品,还要一个干净的漂亮女孩。
她选中了阿四,一个无亲无故的奴隶。山神娶亲是巫神编出来的,只因为她以为阿四撞见了她和外乡人的丑事。
本来奴隶就贱命一条,现在能够用来求雨,救所有人的命,没有怀疑,寨里的人都同意了。
阿四穿着喜服,被捆在竹椅上,木讷地盯着深林,直到被放到到祭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嫁人了,准确来说是神。
也不知道阿爹阿娘会不会开心,他们之前还在愁自己要变成大姑娘了,不知道会嫁给谁。
她们和主人家的牛羊同住,因为疫病牛羊几乎都没了,阿爹阿娘也没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和牛羊一起被焚烧。
巫神念了一段祈雨诵后,众人放下她和祭品,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边的太阳已经坠到了山后,看着祭台上最后的一抹光在慢慢褪去,阿四纳罕着,不知道山神长什么样。
墨邪被吹锣打鼓声吵醒,又来祭祀了,这些人人啊,祭的不过是自己的欲望,——还有老虎。每次祭品都进了那只胖老虎的肚子里。
“嗷——嗷——”,不知道道出什么事了,胖老虎吼叫着让自己过来。
一阵风吹过,阿四就看到了一只大老虎血口大盆,朝着自己走过来,前一秒她还向死而生,现在却被吓的瑟瑟发抖。
墨邪赶到的时候,就见少女像被猎人围堵的鹿,湿漉漉的眸子,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一亮,口齿不清,颤颤抖抖地地吐出了“救命”,然后晕了过去。
胖老虎走过去咬断了绳子,然后冲着自己邀功求赏。
墨邪很无语,好歹也是一个百兽之王,怎么就这么狗腿。
他轻轻抱起少女,胖老虎见状匍匐着让他骑上来,一只漂亮的老虎,吼叫在丛林间奔跑,背上依稀可见一个红色的人影。
阿四是被一股热气喷醒的,她摸了摸湿漉漉的脖子,睁开眼,那只大老虎正张开血盆大口,又舔了舔爪子……
她下意识地往地上抓去,却只抓到一把苔藓,
“你吓到她了,胖虎。”,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老虎身后传来,他轻轻抓了抓老虎的头。
一身绛红色袍子,一双桃花眼,月光打在他身上,渡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明明正冲自己温柔地笑,自己却觉得只能卑微的仰视,如同仰视那轮明月般。
“不用怕,它不害你。”老虎舔了一下他的手,似乎在回应他的话。
“你是山神吗?”阿四怯怯地问,她觉得对方就是是山神。
“应该是吧。”
“他们说是,那些动物。”对方笑着说,阿四似乎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看到了漫天星辰。
“往年都不是牛羊做祭吗?怎么今年有你?”老虎似乎困了,安然地趴到了地上,墨邪顺势坐下枕着它望着星空问阿四。
少女情窦初开这种事情无师自通,阿四悄悄红了脸,她支支吾吾半天都没有说出自己来做山神的新娘这件事。
山神和老虎都变得很安静,阿四这才发现此处比别的地方亮堂,树叶透着银白色的光,像月光下的雪。
她偷偷看了一眼山神,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到岩石下睡,她,不敢亵渎神明。
一缕阳光透过林间缝隙打在少女长长的睫毛上,阿四醒来的时候山神和老虎都不见踪影,似乎昨晚只是自己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她不敢回村寨,也回不去,就住在这里吧,或许——或许还能再见到山神。
阿四已经住在这里一个月了,饿了摘些果子,渴了就饮泉水,越来越多的动物开始聚集在泉水周围了,偶尔她也能看见那只老虎,可它背上没有红色的身影。
天还是不见雨,牲畜,农作物都死了,井也干了,人们开始咒骂山神,开始进山围猎。
他们也发现了那口泉水,一群人贪婪地捧着水喝,之后又在水边守株待兔,捕杀来喝水的动物。
那天,阿四再次看到了大老虎,还有老虎背上的山神,他眯着那双桃花眼,惬意地咬着一根草,眼见猎手里的弩箭要射了,她跑出去挡在了老虎前。
箭穿透她的心脏,倒下去那一刻,她好像看到山神的桃花眼里有自己。
墨邪抱着这个像鹿一样的女孩,她也像那只鹿一样,死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咬破手指,在少女额头留了一个红点,希望她来世好运。
他总怀疑自己不是山神,喜欢的事物总是在自己面前消逝,他却无能为力,他也不会降雨,这五百年里,他只学会了淡漠。
后人的故事里说山神发怒,所有猎人都被一只大老虎咬死,之后,连着下了一个月的暴雨,整个村寨都被山洪吞没。
墨邪苏醒的时候小鸟说他是山神,那双桃花眼笑的很好看,山神吗?他只记得自己叫墨邪呢。
天蒙蒙亮,树上的鸟儿就被马蹄声惊散,哗啦啦,响声惊动了一群马鹿,它们开始奔跑,紧接着是其它的生灵,一片银光色的叶子轻轻飘落,从墨邪的鼻梁滑落到嘴上,最后化作光点消散。
十六岁的斯琼头戴玛瑙石,穿着锦绣金丝褂,白色百褶裙,紧握马缰绳,她要嫁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吁——”,领头的管家停了下来,他说要到徐家寨了,让队伍停下来休息整顿。
一个奴隶匍匐在地上,斯琼踩着他的背,被老管家搀扶下马。“小姐,您看,那就是您要嫁的寨子,日出的很早。”。顺着管家的目光望去,远处山头,一个庞大的村寨映入眼帘,晨曦中,炊烟袅袅升起。
太阳又出来一点,山腰上是绵亘的梯田,像一块很大的绿色丝绸缎子,有几个黑色人影若隐若现。
“小姐可真是有福气哟,您现在望到的田都是徐家的。”旁边的奶娘一脸艳羡地说,斯琼却看着更远的山林失神。
太阳完完全全从山后出来了,金色的光撒在斯琼高额间红色的美人痣上,撒在马儿长长的睫毛上,斯琼都伸出手,想要握着太阳,汲取更多的暖意。深秋夜里寒凉,他们可是行了一宿,马背上的她都要僵了。
“走喽——”老管家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准备行路。斯琼这次没有踩小奴隶的背,抓住缰绳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她轻轻抚了抚马鬃,随着管家的一声“驾——”又开始赶路,铃铛声响伴着古老的送亲歌。
终于到了看到寨门,迎亲的队伍已经等在门口了,斯琼却开始后悔,应该在半路就逃走的。她不想嫁,只是不敢忤逆阿爸。
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前面的马惊的四散,场面一片混乱,斯琼突然就有勇气了,她抓紧缰绳,策马掉头往山林跑去,“小姐,你要去哪里?”,奶妈在背后急得大喊,“告诉阿爸,我不嫁。”她大喊着,头发随风飞舞,肆意着享受着自由。
最后一抹橘色残阳透过松叶撒在小路上,斯琼叹了口气,看来天黑之前是翻不过这座山了,她轻轻揉了揉马鬃 。
天一暗,她的困意就上来了,马儿不知行了多久,突然,她被谁扯着嗓子喊的一声“小姐——”吓的瞬间清醒,接着是“岑、岑、岑”的马铃铛响,管家他们要追上来了。
灵光一闪,她跃下马,让马独自沿着小路走,自己往侧边林子里去,虽然有些害怕,但更不想被抓回去拜堂。
月色朦胧,照到的路很模糊,加上她走的有些急促,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脚,摔了个狗啃泥,正准备忍着痛爬起来,抬头却突然望见了一片银光闪闪的林子。
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树林,点点银光碎屑,轻轻落到地面,斯琼看的痴了,魔怔了似的往那片林子走去。
墨邪一睁眼,就望见了那个不速之客,不是猎人,而是一个小姑娘,她正抓着一片落叶看的入神。
他望了望鹿群,居然还睡的那么安稳,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看这小姑娘人畜无害的样子,他也准备继续睡,对方的视线却已经移到了自己身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自己和她四眼相对那一刻,对方瞬间脸色苍白,立刻闭上了眼,嘴里还磕磕巴巴念着什么,不断睁眼,又闭眼,墨邪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小姑娘飞速拾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棍。
“你……你,别吃我。”斯琼见念了咒对方还没有消失,只能拿起棍子威胁。小时候听阿娘的人说山里有魅,长得非常好看,善于勾人心魄,喜欢吃人。
红衣男子笑的更欢了,那双桃花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真的会勾魂!她要没了,心脏怦怦乱跳止。
突然森林一片漆黑,斯琼惊叫着挥舞棍子,一会儿,森林又亮了起来,自己手中的棍子已经不翼而飞了,男人已经凑到了眼前,俯视自己。
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又一把捧住了自己的脸,那张俊美的脸凑的更近了。
“哦?原来是位老熟人,怪不得可以看见我。”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斯琼的美人痣,又笑着说“我是山神墨邪,不吃人。”。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有人找过来了,墨邪扫了一眼鹿群,放开斯琼,对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斯琼居然乖乖屏住呼吸了。
“斯琼小姐,小姐——”
斯琼不认识那群人,应该是这个村寨里的。奇怪的是,自己就在他们旁边,他们却好像都看不见,只有狗不停叫。
“那位小姐,不是找不到更好嘛?”一个举着火把的年轻男子偷偷对旁边的中年人说,“老爷不是说做做样子就可以吗?”。
中年人拍了他一掌,摇摇头叹气着说“造孽哦,你这嘴,一条人命呢。”
终于等人都过去了,斯琼开始大口呼吸,她要憋死了,墨邪被她这样子逗笑了 。
“您……您笑什么?”斯琼又恼又羞。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遇到老熟人开心罢了。”斯琼被他说的莫名其妙,自己可从没见过对方。墨邪没有和斯琼解释,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什么是时候认识的,可能是好几百年前,只是在她额间触到了自己的气息。
“你应该不用嫁了,乖乖回家吧。”墨邪弯腰轻轻拍了拍斯琼膝盖处的灰,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哦,你是山神。”墨邪其实是听林间的鸟儿说的,早上有个新娘逃走了,更热闹的是新郎也和一个小奴隶逃走了,还没等他解释,小姑娘就已经转身跑了。
“太好啦,太好啦,”斯琼开心地欢呼起来,她可以回去了,她要出嫁的那天,阿娘的眼睛都要哭瞎了,转头突然发现熟睡的鹿群,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鹿角也是银色的,闪闪发光,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摸摸了一只小鹿,树上还有几只熟睡的鸟儿,羽毛也是银光闪闪。
墨邪笑着叹了口气,便回大青石上睡了,他最近总是很嗜睡。
斯琼玩累了,就扒到大青石上,双手拖起下巴,睁着大眼睛偷看山神,墨发如瀑,倾泻而下,和月色一样绝美的脸,斯琼看的忘了呼吸,心跳加快,着魔似的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像发现对方月光一样抓不住。
碰了好几次,都触不到,斯琼失落地收回手,那双桃花眼却突然睁开了,眼神似醉,看的她心神荡漾,手没扒住,差点摔倒,还好墨邪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
“睡吧,天一亮就送你回家。”墨邪轻轻摸了摸斯琼的头,温柔地说,山神送她回家吗?她有些激动。
“我阿娘做的小菜可好吃了,哦,过几天就是十五了,有庙会,可好玩了,还有……”墨邪在这座山近五百年了,春去秋来,从未想过离开,在小姑娘绘声绘色的描述里,他却开始向往外面了。
“您会和我去的吧?”小姑娘不确信地问
“嗯”他轻轻点头。
“打勾。”墨邪没有听懂,斯琼便抓起他的手,勾住对方的小拇指,这次抓住了。
“就这样盖章说好了,不能反悔。”斯琼的耳根偷偷泛红,快速收回了手。
“说好了。”
斯琼枕着胳膊,盯着山神那张清俊的脸,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月色下,墨邪盯着自己的手,却发现它在慢慢变得透明,森林的银光也慢慢消逝,他想摸摸女孩的头,却触不到。
“小姐,可算寻到你了。”斯琼睁开眼,管家正忧心忡忡望着她。
“山神保佑,您居然安然睡了一宿,没被野兽伤害。”斯琼揉了揉酸涩的手,迷迷瞪瞪看到一群人,银色的森林不见了,山神也不见了。
马背上,她不停回望,却也没见一点红影,说好送她回家的!她开始怀疑,昨夜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奶妈领着斯琼进门的时候,徐老爷正在吃早茶,见到斯琼脸色瞬时变得的很难看,他的儿子已经跟那个奴隶跑了,是追不回来了。
“你跑了,我儿子一气之下也跑了, ”
“还没拜堂,你也不算我们家儿媳妇,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奶妈听完当场就颤抖着跪了下来,不停的磕头。“亲家老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再找找您家少爷,我们小姐回不去了。”
斯琼把跪在地上的奶妈拉了起来,瞪着徐老爷说,“借你吉言,我当然会回去。”,她可听见山里小斯的话呢,这坏心儿的老头。
众人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回去了。斯琼望着远处的山,脑海里全是那位神。
“小姐,您真要回去?”奶妈端来了一盏茶,她眼角发红,手微微发抖,斯琼出神,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要回去,山神也要和她回去呢,她抓了抓空气,想着是不是山神使了幻术让她看不见。
“能不能,别……”奶娘话还没说完,“阿啾,啊啾——”,斯琼突然打了个喷嚏,“我阿娘肯定在想我了,我们得快点回去啦。”山神和她约好了,一定会再见的。
奶娘颤颤巍巍把茶递给了斯琼,小姐逃跑之后,那位公子也跑了,她给老爷传信鸽,回信里说小姐已经嫁出去了,就让她永远留在那里。
回信里,还有一小包药。
斯琼接过茶,抿了两口,奶娘突然哭着跪了下来。
“小姐,对不起,我一家几口人,都受恩于老爷。”,斯琼手中的茶盏滚落在地上,捂着灼痛的腹部。
“是、我阿爸、吗?”,她眼前一片模糊,痛的说不清话。
“对不起,对不起……”奶妈不停地哭着着磕头道歉。
“我不想死……我害怕,我、还想吃阿娘做的饭,还想和那位一起去庙会……”,斯琼倒在了地上,话语断断续续的,开始不停的呕血。
“小姐……”管家带着一群人冲了过来,斯琼努力睁眼,想从眼前模糊身影中找寻那一袭红衣,却只见黑蒙蒙的一片,很想和那位去看庙会来着,看来自己要食言啦。
而此时,山神墨邪,陷入沉睡的轮回,再次醒来,便只记得名墨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