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文前:模联会走向,完全脱离实际,不能忍的憋戳了。
“十三年。”
“是十八年。”她否认。
尹大目勒了住缰绳。再歪斜上几步,她那匹白马就要从山道上一头栽下去。
“我听说陛下夜梦殿中生兰。”曹羲没有再纠缠关于时间的话题,一语宕开。他眼中红丝纵横,显是一闻诏命即从淮南星夜驰奔而回未及仔细休整,“齐王可回京了?”
她点头称是:“三日前方至。”言罢打量他一头青霜,不冷不热添了一句,“赵王消息倒很灵通。”
“尹领军谬赞。”他仿佛不曾听懂她言中暗藏机锋,但将其作句夸奖笑纳,“只不知陛下召羲又是所为何事。”
“殿下入宫便知。”她答。身下白马并不安于在原地安分作一坐具,踏着焦躁步点将深秋山道震得尘土飞扬,间或还打上一两响鼻。
中领军与新封的赵王不和,这在曹爽面前几乎是公开的事。然而皇帝仍然要让她来引他,还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意味未免就有些深长。令她恼火的是眼前这一位殿下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将她暗指的窥伺禁中的罪名当作把柄忌惮。
“那羲先行告辞。”曹羲随意一拱手,也不待她回应,径自拨转马头向东一骑绝尘而去。
尹大目猝不及防叫扬起的黄土扑了满脸,捂着嘴直咳嗽几声。“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她放下手望着曹羲远去的背影,小声埋怨了一句,“往首阳山走,念着文帝不成?”
然而有些话是务必要说的。曹爽虽则至今未曾立储,身体近岁也是每况愈下,前日方大病一场消瘦许多。这个时节将曹芳请回洛阳,个中考量身为亲信她自是一目了然。赵王已是近知天命的年岁,自渤海改封赵地后行事却越发狂悖莫测,此番宫中召齐王进京怕是又要闹出什么乱子。她打定主意,回去少不得向陛下直言几句,须得再压一压这位还手握重兵的亲王。
她仍立在原处,往山道外看去能看见北山下一片青灰水色。黄河从正始五年那次泛滥数来又有溃决七次,却再无朝堂重臣冒雨冲风亲抚黎民。崔林于谪居当年抑郁而终,徒留祠中灵位供人凭吊。次年赵俨病故,临终还念念不忘他的骑兵与马镫。何晏死在正始十年——她本就孱弱的身体已无法经受五石散饮鸩止渴般的虎狼药性,吊着一口气至今上登基便再难支撑。先吏部尚书主使贬为秘书郎的钟会随即起复,后更以伐蜀之功一飞冲天都督荆州。正元二年,舞阳侯司马懿在丧子之痛下撒手人寰,简殡薄殓不坟不树,下葬时悄无声息一如他生前最后时光。
十八年来朝中三公九卿换遍,旧日权勋悉归首阳山头,聊有朱书青石评说功过。
“是十八年。”尹大目又低声说了一遍。无人应答。坐骑这时候仿佛通了人性似地安静下来,只低头去啃道旁将枯的野草。天还未过午,浅灰云层里勉强能瞧见一轮莹白日光。她隔着障泥踢一踢马腹,轻喝了一声“阿纨”,扯了缰绳转向来时路去。应了钟毓下午小酌一番赏她新酿的蜜酒,不好怠慢。
钟会起复,钟毓近年来便过的舒心,去岁加了侍中更几分得意。洛阳寸土寸金,她又非是靡费性格,因而长社钟氏虽是大族,廷尉府倒较之同僚宅邸略显小巧。然而灰白宅墙之内却又是一番景象——自然,寻常人家也并不会斥资于将外墙抹成旁的颜色。
尹大目提起后园东南那座新奇亭子的时候,钟毓正端了酒盅对着水阁边一株照水芙蓉出神。花初开,皎白花瓣上间或几抹胭脂色菲薄,秋风里瑟瑟着打颤。
中领军连唤了两声稚叔才叫钟毓回过神来,听到这问题又是微笑:“是士季折腾出来的——曲水流觞么,原先禊日的花样,她想平时宴游也能同子上几个玩玩,家中酒令就那么几套签子,早行倦了。”
“怎么不见舞阳侯。”听见“子上”两个字她才想起,似乎已经许久未见过安东将军司马昭,“前几日圣上不是召她回京述职?”
“倒叫昭抓住了二公背地里嚼我舌头。”声音虽是从水阁浮廊上传来,也不减清越。司马昭大踏步迈入阁中,顺手解了玄氅撂给侍女,“我道今日路上怎得打了这许多喷嚏。”
“我方才还同尹领军说,怕舞阳侯贪恋淮南烟花,洛京也不愿回。”钟毓挑了眼角,“子上迟了,罚你三碗可够?”
“廷尉卿可饶了我罢,”司马昭畅笑起来,“我听闻内闱传出些新方子,传说只消一壶下去定叫人烂醉如泥,你莫不是要用这个来害我!”
“一壶酩酊可是真的,夏侯都督上回就中了招。”她听着二人打趣,忽而插嘴道,说到一半已忍俊不禁,“广德殿里醉话说了整整一晚上,直嚷嚷着要作个女人同圣上凑一对呢。”
钟毓亦忍着笑,还要来怪她:“夏侯都督同常人能比么?我还作散骑常侍那会儿,他便沾不得酒,宫宴上醉了扯着蒋侯的袖子非要他写诗不可……”
“蒋公不写他便说自己不欢喜,还想打人。”她顺口接上,笑得弯下腰去,“写完了也不看,大呼三句好诗直歪人身上就睡了。”
司马昭纠正道:“错了,是真的打了人的,今上那会儿还是太保。”她忽然沉默下去,见钟尹二人皆盯着她,半晌道,“今日一观,莫非是打情骂俏?”
下一刻三个人笑作一团。
待她回了侍中庐已是黄昏时分,大长秋已经候着,只说一句陛下头风又发,不便请中领军叙话即退走。
“听闻安东将军上午在广德殿。”空无一人的东厢里尹大目忽而听见这样一句。
“这么久不出现,我还当你散了。”她道,复用了敬称,“赵公。”
“还不到时候。”外室的邓飏还提笔写着些什么,对这边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苍老的男声只得她一个听见。
“陛下可不一定。”她顿了顿,小声叹了口气。
案前金红流光逐渐暗淡,取而代之以烛火微亮。她向窗外瞟了一眼,高台下瞰,暮色四合中三府的华灯渐次通明起来,掩去地平线上最后一丝紫红。
司马昭叫侍女引着从湖边绕去后园。沿途多是竹林夹道,月光下彻一片幽幽的蓝白光泽。林中或有石灯,却不过废弃死物,轮廓漆黑宛若顽石。
踏上回廊铺地的雕花砖时她在宫灯的暖晕下长舒了一口气。
“本以为过了宵禁时辰,你来还须费一番功夫。”曹训正同兄长对弈,听见响动抬起头来,正看见内侍挑了帷幔将仍是一身玄氅的司马昭让进来。
“也是行了些方便。”她笑答,长揖下拜,“见过二位殿下。”
“子上未免多礼。”曹羲并不看她,只盯着枰上残局若有所思,“家中安否?”
司马昭择了棋案西向坐下,垂首回道:“承殿下抬爱,叔父尚安,只元卿对臣常年在外不顾安世桃符有些怨言。”
“还指着子上相夫教子不成。”曹训调侃一句,“东海王氏子,怎么倒真像个怨妇起来。”
曹羲终于抬起头来却是剜了胞弟一眼:“满口胡言,子上家事是你说得的?”
“安东将军也算是阿兄正经内娣。”曹训抱屈道,“同训自然有戚属之分,不过戏谑罢了,也要当作外人么。”
司马昭只含笑看着,待曹训话音落定方欠身道:“代王殿下折煞臣了。”
曹羲放了云子,漫不经心问:“陛下上午可说了些什么。”
“陛下欲擢臣为四镇。”她低声道。见曹训有些发懵,又急追了一句,“夏侯都督今晨已再赴长安。”
曹训反应几秒,绷起了一张脸。鉴于他目下那方刻着“镇东将军”的印章,司马昭擢升四镇的消息听起来对他并不十分友好。他的兄长却沉吟片刻后露出了一个微笑,意味颇暧昧。
不懂是自然,赵王这位妻妹也是个好打哑谜的货色。曹训沮丧地想,而他除去满肚子战术计划确然帮不上什么忙。
“大将军一位已空置二十年。”曹羲敛了笑意,“太初近些年功业也不小。”
“陛下向来行事诡谲。”司马昭道,“大将军纵位比三孤亦不过虚职,殿下三思。”
赵王微微颔首。
“我自省得。”他轻声道,“最多不过半年。”
然后他眄了她一眼。
“司马卿大约也等得起。”
司马昭盯着他。烛火跃动间在曹羲面颊上涂抹了一层亮暗不均的橘红釉彩,却丝毫显不出血气,反而衬得鬓边斑白又几分刺目。
她缓缓俯下身去,双手交叠行了一稽首大礼。
“臣昭,唯殿下命。”
然后她闭上眼睛。
诏书隔天即发了下来,擢关中都督夏侯玄为大将军,调赵王羲往雍凉都督诸军事。淮南诸将一并封赏下去,曹训倒拔了都督——不过还是无节罢了。然而曹氏兄弟没再有离开洛阳的机会。曹爽的身体一天天地坏下去,并不见一丝转机,旋即内宫又传出诏命,道是在京诸王暂且不必再赴封地任地,却独独催了新任的镇东将军即刻还赴淮南收拾军务。
司马昭走的时候是从平昌门出城的。
“不去看看子元么。”尹大目送她时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您已经四五年没回过洛阳。”
司马昭勒住缰绳。玄色出锋的兜帽下,借着黎明的雪光,能看出她眼角已然生了纹。
“不必了。”她侧头沉思半刻,道,“她大约不想见我。”
“您毕竟是她女弟。”
“尹领军此言差矣。”她勾勾唇角,“我至今日得一镇东重号,那到底是为臣。”
“左将军泉下有知,当是为您高兴的。”
司马昭叹息了一声。
“无论如何,也去不得左将军追尊前面三个字。”她轻声道,“旁人谁记你是左将军司马师,只知道赵王情深意重有个早逝的王妃罢了。这件事是我替先父拿的主意——她应当恨我。”
尹大目干咳一声。
“不至于。”她道,“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陛下召过一回玄茂,说但凡加了外朝官的,还是从父祖立传为佳。”
“从父祖立传。”司马昭重复一次,轻嗤出声,“倒也不错。”
还不待尹大目反应,新封的镇东将军就扬鞭直冲出城楼高阙,在门道那一头昏暗的天光里调转马头向她略一作揖,高声道:“昭告辞,谢尹领军相送!”
“司马氏的孩子不可小觑。”
尹大目还盯着镇东将军车马队伍远去的尘烟发怔,赵俨的声音凭空又响起来。
她咬牙道:“我看她是莽撞一如以往。”
赵俨笑了两声,没再说话,他清楚自己这个后辈只是好逞一时口快。
北邙的梅花大约要开了。身后文鸯还发着未能一见洛阳牡丹的牢骚,司马昭倒莫名想起这个时节应有的景致。
“从父祖立传。”她低声念了两遍,笑出声来。
“到底不如自立别传来的风光。”
于是她抬头试图寻找梅树的影踪,却只看见东南方向满目皑皑之上,单薄的日轮探出一牙血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