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脑梗的病人出院后是不是要终身服药,但我总觉得服药比不服药,让人踏实。
起码,让我踏实。
于是,患了脑梗的父亲,自打2017年从住了十五天的医院回到家,就老老实实服用医院开的药。一共十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父亲的优点,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他惜命,不管以前多么任性妄为,抽烟、喝酒、发脾气、逞能,只要进到医院坐到医生对面,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或女人对他亲口说,你今后不能再怎么怎么样了啊,他打那以后就真的不怎么怎么样了。
那简直比被人施了魔咒还神。后来我想,好像主要是白大褂的功劳,跟是什么人关系不大。
又有谁没被医院的白色吓到过呢?白色的大楼、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大褂以及白色的口罩。偏偏那个白色的中间,还要血啦啦地印上一个十字。
出了院的父亲一直无怨无悔地服着药。每每我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片剂、胶囊分次分批递到他手里,然后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摆上一杯晾好的白开水时,他都先要皱一皱眉。
好像没有这个动作,这些药就吃不进肚子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和我在暗暗较劲。父亲用皱眉,来抵消因为服药带来的味蕾和精神上的折磨;我用一日复一日的锲而不舍,来让父亲在病痛和健康之间达到生理上的平衡。
我知道他巴不得我先开口,说这个药不用吃了,你已经好了。而我则希望。父亲面对我端过去的装药的杯子大吼一声:啥破玩意儿,老子不吃了!
没准我听了父亲的怒吼,真的会把药乖乖拿回去。是的,先前那个虎虎生风、跺一脚半拉屋子都发颤的父亲都回来了,我还喂个什么劲儿?
可现实冰冷又残酷,眼前的父亲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胸前挂着擦鼻涕的大手帕,默默坐在那里,安静得让人心疼。
他连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更别说吼了,我甚至都快忘了,他上一次吼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牢牢掌握着操控父亲一言一行的主动权,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洗澡,什时候换衣服,什么时候外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药。
我觉得该为父亲争取点儿什么,比如无药日。
父亲每天按时不辍地服药,像极了那些按时打卡的上班族。上班族打卡,是为了保住糊口的饭碗,父亲吃药,是为了保住随时会失去的健康。
但上班族不是还有不打卡的时候呢吗?他们到了休息日,就不用打卡上班,他们的饭碗也不会丢。无药日相对于父亲,不就是上班族的休息日吗?要是父亲有那么几个不吃药的日子,他的健康是不是也不会就那么容易地失去呢?
我决定为父亲争取几个这样的日子。于是,我会在一个或几个星期里的某一天,完全不给他吃任何药,取而代之的是比平时更加可口的饭菜。
父亲似乎意识到今日与往日的不同,生活好像少了一道程序,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仿佛在用沉默配合我这刻意的安排,而且还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
一整天下来,他没有对我表达过任何身体上的不舒服,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无药日是成功的。
但这样的日子又是奢侈的,不能常有,也不会常有。第二天,该干什么还得继续干什么。就如同那些上班族,无论你对昨夜有多么的不舍,今天该上班还是得上班。
我照常给父亲服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健康。我当然期待,未来父亲有更多不用服药的日子——
在他感到舒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