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繁露》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立弃均而寒暑平。"春分是太阳黄经一个轮回的开始,此时,阳在正东,阴在正西,由此昼夜平分,冷热均衡。
俗话讲:"春分麦起身,肥水要紧跟"。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过后忙耕田。春季大忙季节就要开始了,春管、春耕、春种即将进入繁忙阶段。春分过后,越冬作物进入生长阶段,要加强田间管理。由于气温回升快,需水量相对较大,农民要加强蓄水保墒。
春分后的玉兰花开得正好,白生生的花瓣像新裁的宣纸。陈素琴今天却无心欣赏,夹着教案往办公室急走,快要上课了。风把她的蓝布衫鼓成个帆,两鬓的发也随风后扬如敦煌壁画飞天的衣带。
这个时节的风,陕北人叫“摆条风”。陕北人认为春天不刮“摆条风”树木是不会发芽的,草也不会绿起来的。有些老人家固执地说“摆条风”要刮够四十天,从古至今都是如此,问依据,答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可从没人记录过,谁知道确否。感觉上,“摆条风”刮的时间是挺长。
廊下几个女学生正叽叽喳喳念课文,见陈素琴来了,齐齐喊"陈老师好",声调拖得长长的,如小学生一样,透出些可爱来,倒像是排演过似的。陈素琴没停脚步,一边冲学生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这几个孩子是她代课的班级的,都是班级里比较乖的一类,学习不怎么拔尖,但一直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给老师的印象也好。陈素琴总觉得从这几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这种感觉让她内心温热。
想起自己的过去,陈素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体也有乏力的感觉。
办公室里茶香袅袅。不用说,这是办公室主任张启明在履行他的早茶功课。张启明年届五十,没有了政治前途,也不求进步了,学校照顾他,排了两节副课,熬着日子等退休着了。一天工作主要是喝茶看报打太极拳外加找女老师拉话。
张启明找女老师拉话这事不知被哪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捅给了他老婆,老婆冲到学校,大闹一场,抓破了张启明的脸。张启明觉得丢了人,只好对人说脸上的伤是树梢子挂的。大家心照不宣,顺势说还是要小心一点树梢子啊。不过,从此,张启明和女老师拉话的次数和时长都少了。
学生们背地里称其为“木镇老拳王”。男老师们却偷偷的叫张启明为“木镇老少爷”。女老师们还好,始终如一,人前人后都是“老张老张”地叫着。
这不,老张正往紫砂壶里续水,看见她便笑:"陈老师今早又是踩着铃声进校门的。"
陈素琴也不恼,把教案往藤椅上一搁:"张主任您这眼力见,该去传达室顶老王的班。"停了一下——可能是心里不舒服,觉得有必要反击——又说,“我其实起身挺早,路上被树梢子挂了一下,耽误了些时间。”
满屋子都笑了,只是都笑得很拘谨。看吧,一个个想笑,却又不能敞开了笑,给人偷偷摸摸的感觉。窗台上那盆文竹颤巍巍的,倒像是受了感染也跟着窃窃地笑。
张启明也笑,只是持续较为短暂。笑过后,端起他的小茶杯“呲溜”抿一口。顺势坐下,拿了一张《中国教育报》看,报纸全展开了遮了整个脸,似乎要钻进去的样子,一上午都没有说话。
有两个女老师偏要找张启明拉话:“哎,老张,拉会子话么,把人无聊的。”又一会儿,“哎,老张,学校最近有什么新闻没有?”
张启明“嗯啊哦呢”地胡乱应付着,面孔藏在《中国教育报》后面,就是不出来。
……
陈素琴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昨天下班时她已经收拾过了,大概是那些作业写完迟的学生交作业又弄乱了。那些调皮蛋,自己作业完成的迟,又担心老师会发现,就自作聪明地偷偷趁老师不在的时候交,而且一定要自作聪明地插在一沓作业的中间。然而,毕竟心虚,就往往把正沓作业弄乱了。
一班学生,代课几年,老师不了解哪个呢?更多时候老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陈素琴轻轻念叨了一句“熊孩子!”。
批改作文时看到篇《我的家》。"爸爸在钢厂抡大锤,妈妈在菜场称萝卜",陈素琴的红笔尖在"称"字上顿了顿。不用看名字,陈素琴都知道这是初三(二)班某女生的作文,她的语言朴素而准确。见字如面,陈素琴头脑里清晰地出现了这个学生的模样。
那年,她也是这般年纪,攥着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站在梧桐树影里,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那人说要去南方闯荡。"你爹娘嫌弃我家穷,我要去挣钱!我要挣够很多钱再回来!莫欺少年穷!"蝉鸣声里,他的神态很是倔强,影子却碎在斑斑驳驳的青石板上,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能怎样呢?除了哭,又能怎样!
然而,多情的眼泪终于挽留不住他决绝的背影。当路的尽头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的世界也空空荡荡的了。
……
"哎!你们看,我们家老李又给我发红包了!"隔壁桌的王老师举着手机,屏幕亮得晃眼。“老夫老妻了,发来发去有什么意思哩!我说了多次,老李就是不听么。”
“你们家老李还有生活的仪式感哩!像我家那位,结婚纪念日,你问他要个礼物,她还笑话你幼稚哩!”
……
陈素琴眯起眼睛:"哟,五十二块八啊,是够买两斤五花肉么。"
王老师脸涨得通红:"陈姐就会说笑哩。"
"可不是说笑,"她摘下眼镜擦了擦,"我们家老钱上个月发了奖金,昨天抱回来整扇排骨——从菜市场。可怎么吃得完呢。他还说准备再买半个羊慢慢吃。"
……
那人去了南方后再无消息,陈素琴多方打听,都说没有联系。有一个他要好的同学说,那人走之前说过挣不到钱就不回来了,也不和这里联系了。她了解他,他说得出也做得出。师范毕业后,她遵从分配进了木镇初级中学教书。
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也有男青年直接对他表示。她用各种方式婉拒。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花落了又开放,草枯了又重生,燕去了又归来。
她渐渐安静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呢?等的人杳无消息,年龄却不等人,年年令人讨厌地长大。各种流言纷至沓来,无影无踪又沉重如山;无色无味却令人窒息。
只好和现在的丈夫老钱领了结婚证。
老钱,老钱父母都是油矿的正式工。那个年月,油矿是这个小城里唯一的国企,财大气粗,地位非常,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各级政府单位都供着这个财神。油矿正式工的工资比一般干部的要高很多,各种名目的奖金更是让小城里的人眼羡,而且他们很清闲,上一天班休息两天,脏活累活都雇佣临时工干了。一句话,在岩城这样的小县城里,油矿正式工是很有优越性的。
小摊贩出身的陈素琴父母很喜欢老钱,这样的亲家是他们往日不敢梦的,他们实在没想到老钱会到他这样的人家提亲。陈素琴的父母有点受宠若惊。多年以后,陈素琴还清晰地记得一向口齿伶俐的父母在钱家提亲的那个下午忽然笨嘴笨舌了,从头至尾咧着嘴笑。
陈素琴实在有点看不上老钱本人,个子矮而胖,皮肤暗且黄,说话也是笨嘴笨舌,一点儿不生动一点儿不风趣一点儿不幽默!整体给人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和那个人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法比!
可是又能怎样呢?那个人至今音信全无呀!
……
既然那个人杳无消息,就嫁给老钱吧——至少满足了父母的心愿。也算是对父母的一种孝顺吧。
老钱很顾家,这一点陈素琴觉得不能说瞎话。然而,老钱也很死板,永远不知道陈素琴心里在想什么。过起日子来,第一年和第十年没什么区别,似乎他们是老夫老妻了。
陈素琴轻轻地叹了口气。
放学铃响时落了场短暂的太阳雨。陈素琴收拾教案,瞥见玻璃板下压着的毕业合影。二十年前的自己梳两条麻花辫,旁边空着个被剪去的轮廓。心灵刹那间空落落的,一时搞不清此刻是梦呢还是现实中。
老师们欢喜地收拾办公桌上的物品,几个女老师互相询问着晚饭吃啥,却又感叹实在没啥可吃。男老师们简单,呼叫着晚上要闹一瓶(喝酒的意思)。
很快,老师们都走了,留下一办公室的空空荡荡。
陈素琴不想回家,也想不到可去之地,一个人站在教学楼前的花坛旁。
教学楼前花坛里的那株玉兰经了雨,花瓣零落满地,倒像是谁撒了把揉皱的信笺。
校工老赵在扫院子,大竹帚擦着青砖沙沙响。
"陈老师还没走?"老人直起腰,"这花啊,开得再热闹,雨一打就没了。唉!——"似乎是在可怜花的命运。
陈素琴弯腰拾起片完整的花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赵师傅,您说要是玉兰树能挪窝,会不会开得更长久些?"
老赵没有理会她,继续在扫院子,竹子扫帚与青砖地面磨擦,沙沙,沙沙。
陈素琴想起老赵耳背,笑笑,手里捏了被雨打落的白玉兰花瓣又回办公室去了。
暮色漫过窗棂时,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个。台灯照亮办公桌部分,其他部分全被暮色悄悄占领。场景似乎是一个老电影中的,熟悉中又有些陌生。备课笔记摊在桌上,钢笔尖在"婚姻家庭"四个字周围画圈,墨水渐渐泅成一朵墨梅。
楼下摩托车的喇叭声,是老钱来接她了。要说老钱也是有几分怪,放着帕萨特不开,走哪里就爱骑个摩托车。说他,他也是淡淡的回答车里闷得慌,摩托车敞亮。陈素琴忽然想起今天是婆婆的生日,老钱早上说晚饭去父母那里吃。
她合上本子,那瓣玉兰夹在扉页里,像枚褪了色的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