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红薯吗?就是那秧藤青碧爬满土垄、果实累累攒集地下的红薯,那从茎到叶从梢到根都能为人畜食用甚至枝蔓烧成灰后还可肥田祛虫的红薯?就是那曾在饥饿年代一日三餐的出现在人们的饭碗里,艰难的温暖、痛苦的慰藉着人的肠胃,那曾在饥饿年代被人们翻新做出红薯面汤、红薯面馍、红薯面条各种花样但却始终万变不离其宗的红薯?
记得。对于一个年龄在三十岁、四十岁以上,有幸由饥饿年代走至今天的邓州农村人来说,又怎能轻易的忘记呢?红薯,那是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流满面,一想起来就百感杂集,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就心脏悸缩的啊!
是的。在那“一年红薯半年粮”的年代,是红薯延续着我们卑弱的生命,是红薯维系着我们苦难的生活,是红薯支撑着我们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我真怀疑,就是这么多年过去的今天,我的血管中依旧流淌着红薯的汁液,我的肌体中依旧羼搅着红薯的皮肉,甚至,我呼出的口气中依旧拌和着浓浓的甜丝丝的红薯的味道……
红薯,啊,红薯!
……
百度百科载:红薯,又名甘薯、红芋、番薯、红苕、甜薯等,北方俗称地瓜、山芋;原产于墨西哥、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到秘鲁一带的热带美洲,大约在16世纪由西班牙传至菲律宾,再传至中国;其块根富含蛋白质、淀粉、果胶、纤维素、氨基酸、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可以食用,《本草纲目》中有“甘薯补虚,健脾开胃,强肾阴”之说。
《邓州市志》载:红薯于明朝万历年间由福建引进邓州后,广受乡民欢迎,种植面积逐年增长;1950年至1957年,全县(指邓州)年均种植面积40多万亩;1961年开始扩大种植面积,此后多年间,种植面积一直稳定在50万亩以上,单产在200公斤左右。
红薯传入邓州后,根据种植时节的差异,又分为早红薯、晚红薯两个类别。就象早苞谷被称为炙地苞谷一样,早红薯也被称为炙地红薯。早晚红薯在种植时间上有所差异,在种植及存储方式上自然也就大相径庭、截然不同了。
先说说早红薯吧。
残腊已尽,新春将至,西北风每天都在呼呼啸叫着,空气中更是颤动着丝丝浸骨透髓的寒意。咦,一辆拉车停放院内,车厢里满载着干草茎根纠结盘缠的河泥,——这是要做什么用的呢?——别急,稍后你就知道了。果然少顷便见农人们手持扁平棒槌,开始将这半酥不软的河泥使用夹板夹住,一层一层的向上垒着砸着(孟子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文中有“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的话,“版筑”想来即指此种活路吧),终于垒砸成了三堵墙壁,俱有半人多高,尺余来厚;这三堵墙壁和着房院的房墙或院墙,就形成了一个上面没有顶盖的方形围池了。
筑好围池,再向里面倾倒早已选好筛过的细土;大约倾倒小半池的细土后,开始换上晾干的土肥,土肥里面可混着牛粪猪粪,也可混着马粪羊粪,但却一定不能混上鸡粪,因为鸡粪容易滋生“刺蚤”(邓州乡间土称,学名尚未深入考究),这种虫子对于红薯的生长发育极为有害。铺完土肥,再把提前选好的红薯,当然个个浑圆肥壮,且最好呈纺锤形状,挨个成行的并着排立起来,排完一行,再排一行,直到把整个围池排满为止;排满之后,再在上面撒上二三指厚的细土,将红薯完全覆盖起来。撒完细土,围池里的内容已经基本快和三堵墙壁的沿面平齐了。这时候再摊开一层新购的塑料薄膜,将细土连同下面的红薯覆盖严实。在邓州农村,这项活路被称为“排红薯母”,也就是说,排在围池里面的红薯,将来便要做红薯儿子的母亲了。
行文至此,一些不熟悉农村生活的朋友可能要问了:排红薯母就排红薯母,干嘛非要筑这么高的围池呢?答曰:这是为了防止将来红薯秧苗长出的时候,鸡猪前来糟践;围池的墙壁修得高而且薄,别说鸡猪,就是最能爬高上低的山羊也无法跳上来尝鲜,要知道,山羊有时候为了觅食,是能够顺着矮墙爬到屋顶上去的。当然,红薯秧苗出来的时候,还得防着那些半大不小、尚未上缰穿鼻的牛犊偷吃;牛犊个子高大,脾性泼赖,常常不费力气就能够着围池上沿,拱开塑料薄膜,吃到红薯秧苗,因此需要格外注意。
春节过完的时候,一个阳光明丽的清晨,隔着内面挂满颗颗水珠的塑料薄膜看去,红薯秧苗已经出来了,株株纤细而又黄弱,形似营养不足的豆芽,——这自是空气滞塞和光照不足的缘故;于是便在正午时候打开塑料薄膜,让这豆芽般的红薯秧苗接受着空气的抚慰和阳光的朗照,半下午的时候,再将塑料薄膜重新覆上,免得秧苗受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气温的升高,红薯秧苗指头长短了,铅笔长短了,最终长得有筷子长短了,既郁郁葱葱又肥胖壮实,在漫长的乍暖犹寒的荒春头上,在天天吃缸里窝的酸菜吃得大倒胃口的挨饿日子,其碧嫩之色,简直令面带菜容的乡民们垂涎欲滴,忍不住的便要看上一眼,再看一眼……
春二三月间,开始盘红薯垄了。红薯习性不喜大旱大涝,生长需要虚软、温热的土壤环境,所以需将栽植红薯的耕地用锄盘成中间缓缓隆起的土垄,两条土垄之间是一道凹沟;土垄宜于红薯的孕育膨大,凹沟则可在下雨期间排去涝水,因为红薯被涝水浸泡时间过长常会带着一股沤麻似的味道,非常难吃。这段时间,村里的青壮劳力大多出动来到田里,从地的一端开始盘起,左面一锄、右面一锄的向中间兜隆着,一条垄端端直直的盘到地的对面一端后,又盘下一条垄回来,再盘下下一条垄过去。地块宽的盘的垄自然多一些,地块窄的盘的垄自然少一些。
这样的时节,天气总是乍暖犹寒,早晨冷而晌午热,早晨初进地里还需穿着夹衣,而到了晌午,燥热的阳光则又晒得汗珠粒粒浸出,芒刺般的扎着脊背。旁边地里的麦苗大约有一拃多高了,在晨露的浸润下显得格外的碧格莹莹;天空也极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淡白色的云絮,偶尔还能看到翅膀一张一翕慢慢朝着南方飞去的大雁,它们贴着云絮的边缘时而排作“人”字形,时而排作“个”字形,有时伴着“嘎”的两声三声苍凉鸣叫,一片驮着阳光亮色的羽毛飘飘悠悠旋落下来,无声的跌于盘红薯垄人的脚畔。盘红薯垄人便捡拾起来,带回家里宝贝一般的珍藏着。
在这家家粮食罄尽、户户面缸见底的荒春时节,劳动者的肚子就成了最大的问题。早饭是两碗三碗红薯稀饭,大多数的家庭都吃不到硬实的馍,——这种时候,有的家庭甚至连红薯稀饭都捞不到吃;红薯稀饭看似哄饱了肚皮,其实站在田头一泡尿撒下去,留下来填充肠胃空间的干物便已经所剩无几了。接近正午时候肚子就开始咕噜噜的鸣响起来,肠胃黏膜反复蠕动造成的饥饿实在难以忍受,可是距离晌午吃饭还有个把钟头呢,这个时候就回家去不但浪费时间,耽误活路,更会被人看作懒汉二流子的。唉,只有忍受饥饿,挣扎做工了;当饥饿汹涌袭来实在无法抵挡的时候,就找个坡坎头下脚上的仰躺片刻:这是老辈人留传下来的法子,据说这样可使肚里残留的那点可怜的食物再泛上胃来,勉强抵挡一阵饥饿带来的折磨……
在邓州一带,早红薯多在春二三月底时候栽种,秧苗就肥肥嫩嫩的育在围池里,地垄也盘好了,端端直直,隆凹相间,一排排并列着朝向远方绵延而去;——万事俱备,直待适时移植了。
早红薯的移栽总要选择一个春和景明的大好日子。寒冬彻底退去,气温日渐升高,麦苗已经拔节,叶茎肥壮,颜色郁青,叫雀宛似钉子一般钉在头顶的天空里,永远不知疲倦的喳喳噪叫着。一切都在提示着该到移栽红薯秧苗的时候了。移栽红薯秧苗,自然先得将其一棵棵的从围池内拔取出来。拔的时候,人便圪蹴在池壁的楞沿上,伸手把住一棵秧苗青嫩的梢端,轻轻的试试探探的向上提着,一来注意不能伤了秧苗的茎叶,二来注意不能断了秧苗的根须;因为围池中的土壤极其虚软松活,所以慢慢的也就提了出来。提出来的秧苗茎叶鲜绿肥嫩,而根须则白里透红,看去仿佛鸽子脚趾似的晶莹剔透,非常漂亮。提够一上午或一下午栽种的红薯秧苗了,便束成一捆带往地里,下次栽种的时候再提,这样就能保证红薯秧苗移栽前的新鲜性和移栽后的成活率了。
唉,在那样的年代,因为红薯关系到一家人大半年的肚皮问题,所以栽种红薯也就成了天大的一件事情:如果有的人家因为错过育苗时机,或者所育秧苗被牲口糟践了,那就得去往集市花上一元两元钱,买够栽种的秧苗,当然如果亲戚朋友家里所育的秧苗略略有余,那就赶紧前往借回一些栽种,欠下的人情,来年再还。曾经有一年,某村某户因为红薯秧苗被牛犊糟践,而集市上偏偏又寻买不到,问遍亲戚朋友也均无盈余,后来打听得五十里外的山中有户拐弯亲戚家里尚有几株蹇苗,于是立即连夜赶了去;又有一年,某村某户所育红薯秧苗略少,不够栽种,家中又实在无钱不能去买,遂铤而走险,趁着夜黑前往邻村行窃,结果竟被当场捉住,为了一小把红薯秧苗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终身背上了个“贼”的骂名……
在准备移栽红薯秧苗的地里,农人们左手提着一株刚刚由畦内小心拔出的红薯秧苗,右手持着木橛,——木橛有着横的把手和竖的锥尖,乍看呈胖乎乎的“T”字形状,由于长期使用,把手和锥尖均已磨得光滑明亮,这是为了移栽红薯秧苗而专门请人制作的,俗称“红薯橛”,——地垄的土粒碎而虚软,木橛顺着垄脊斜斜的一插到底,只露出把手,晃一晃,准备拔出;在木橛将出而未出的时候,左手里的秧苗早已贴着木橛旁边的空隙放了进去,木橛拔出,土粒随即便将秧苗的根部覆盖严实。农人们的后面多又跟着妻子儿子,左手拎桶,右手持瓢,先将河水缓缓浇于秧苗根部,然后再次覆盖细土,轻轻压实。一株红薯秧苗便栽种完成了。在邓州农村,这项活路又被形象的称为“压红薯”。
说到浇水,这是红薯秧苗移栽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春雨贵似油”,这话半点不假,春天极少下雨,正是土壤严重缺水的时节;如果不浇足够的水,则红薯秧苗不到两天三天就会干死。倘若地块距离水源地较近,那便使用桶担挑水,满满的两桶水也就够浇灌三二十窝的红薯秧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挑水,人的肩膀便被磨破了,浸着鲜血,最后变作了厚厚的膙子。试想一下吧:挑着沉重的压得腰杆半弯的两副水桶,磕磕绊绊的走在地垄中间,左肩磨痛了换右肩,右肩磨痛了换左肩,脖颈拼命的前倾着,鼻孔里是呼哧呼哧牛一般的喘气,火辣辣的阳光,汗淋淋的背脊,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眼看就可放下担子喘口气了,可是脚底却踩住了一块土垃,土垃一滑把人带倒在地,胳臂腿脚被擦伤不说,满满的两桶水更是登时洒个罄尽。这时候的你是不是直想痛哭一场大骂一场,甚至直想躺倒在地哪怕就是死也永远不愿再起来了呢?……
倘若地块距离水源地较远,那就只好动用拉车了。在拉车上或装备一个煤油桶,或放置一个氨水袋,人先将水一桶一桶的由坑塘河溪里担出来,小心灌进煤油桶或氨水袋中,然后封好开口,将车拉进地里,再放水入桶,再担水浇地。由于盛水很重,距离很远,中途又尽是陡峭坡坎,崎岖路面,于是就得把牛套上,让牛拉着车辕走了。一路上车轮辚辚,牛铃叮叮,驾车推车的人蓬首垢面,目光空洞,表情木然,甚至就连吆牛的声音也不发出,只是默默的走路,默默的栽种,默默的浇灌……
红薯秧苗全部移栽完毕,围池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于是便在把围池扒掉、废料沤作土肥的同时,再把里面的红薯母起取出来。正如一位母亲因为养大了众多的子女已被榨得体衰身朽一般,这时候的红薯母由于孕育出了众多的红薯秧苗,体内的营养尤其是汁液几乎用尽,已经变得半糠半软,有的甚至底部干坏了。然而就是干坏的红薯母也是不能扔掉的,农妇们拿出镰刀,小心的将干坏的部分削掉挖去,留下好的部分,要么煮熟人吃,要么剁碎喂猪。红薯母吃起来口感极差,甚至苦味很重,但为了果腹饱肚,也就只能委屈舌头上的味蕾了,何况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有东西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敢再挑三拣四,哪里还敢再嫌猫作黑呢?
晚红薯多在麦收之后栽种,栽种的耕地往往便是恰才腾出茬来的麦田,当然同样需要起垄(这次起垄不需人盘,而是牵牛下地,左面一犁右面一犁,两犁翻起的土垡合于一处,便为一垄),同样需要使用那种“T”字形状的木橛助力,不过时间选在了阴雨天里,而且秧苗的来源也有了变化:这时候,早红薯的秧蔓已经沿地爬有三五尺长了;农人们在不影响秧蔓生长的前提下,将其梢头在适当的部位剪切下来,一捆一捆拖泥带水的抱放至地畔。女人们便头戴雨帽身披蓑衣,搬张小凳坐在田头,手持剪刀飞快的分剪着红薯秧蔓;一段二尺来长的红薯秧蔓一般可分剪为四五段,每段的底部必要剪成斜茬,梗上保留着两到三片叶子。男人们则将这些分剪开来的秧蔓挟带田中,斜茬朝下的栽种垄上。栽种的办法自然和早红薯一样,只不过因为天在下雨,所以不需要特别浇水罢了;——一段段斜茬朝下栽植垄中的秧蔓在雨水的滋润下很快便生根发芽,就是晚红薯秧苗了。
栽种晚红薯的时候,田野间微雨淅沥,水汽弥漫,阵阵白雾在轻风吹拂下缥缈如纱,女人们一动不动的坐于地头分剪红薯秧苗,男人们则多赤着脚,披着塑料薄膜,弓背弯腰、手脚麻利的插着分剪的秧蔓。那种辛劳而又唯美的场景,至今犹深深的镌刻在我的脑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