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里,只要一有机会苏起凡就会吵着要回凤梧村,他很少这样不依不饶地缠着家长,唯独在回家这件事上他怎样都不肯让步。
凤梧村的确给苏起凡留下过很多不好的回忆,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从那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那里才是他的归宿。而且他离开家乡后,回去受到的对待也一年一年地变好。一来是他渐渐长大了,读了那么多书后也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那个任打任骂的爱哭鬼。二来是他每年都考出了好成绩,家里的奖状贴了一墙。苏起宇和苏起杭都没能在读书上有所表现,是他给苏国栋带来了意外的希望。此外苏仲生的工厂也已进入正轨,还能给几个留在山里的亲戚朋友提供经验和介绍客户,接应着他们在家乡办厂。苏国栋夫妇见苏仲生稳定了下来,而且闯出了一些名堂,对苏起凡的态度自然也有所转变。
不过他们的态度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真正能够让苏起凡感受到羁绊的,就只有两个哥哥和两个朋友。在他上二年级的那个夏天,苏起宇就初中毕业了,不过由于成绩太差考不上高中,苏伯生便让他到常润市里去上中专,将来学一门技术,出来了进工厂也有个照应。那是苏起宇第一次离开山村,苏起凡和苏起杭送他到村口,心里都明白从此三兄弟就彻底分开了,大概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重新相聚。苏起凡内心充满惆怅,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一长大就要各自离开,不明白为什么重要的人不能长久在一起。他恨死了别离的滋味,却每年都要体会好几回。
再过两年,苏起杭也毕业了,苏伯生本来还对他留有一点希望,结果却同样糟心。苏伯生想着自己一共就这么两个儿子,总要有一个把书接着读下去,以后好歹上个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好过于像他们那一辈人那样,累死累活替别人打工赚那点辛苦钱。苏伯生便和苏国栋盘算着,托苏国栋在市里当官的弟弟苏国材找个关系,花点钱把苏起杭安排到县重点高中去。
话说虽然苏国栋与苏国材是一家兄弟,但两人有十几年没往来了,自从苏国材少年时不顾众人反对外出求学后,苏国栋只在父母丧葬期间再见过他。后来从一些亲戚口中听说,苏国材艰苦地自学自考,终于熬出头当上了官,而且还是在一个挺高的位置上。苏国栋本来也不在意这个弟弟发展如何,事到如今想起来了,却苦于没有联系方式,只得到处询问亲戚才要到了电话。苏国栋把事情说了,大概是人老了之后越发怀旧起来,苏国材倒是爽快答应,一点也不显得生分。第二天学校方面就有电话联系苏伯生,交个万把块关系费就让苏起杭正常入学了。
随着心智的成长,苏起凡把很多事情都看得更清楚。以前他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那么讨厌自己,如今早就知道是因为偏心,当年更偏心苏伯生,后来延续着偏心苏起宇和苏起杭。苏伯生明显也是偏心的,两个儿子中他给予了苏起杭更多的期望和机会。偏心又如何?在农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几个父母能够做到至少是表面上的不偏不倚呢?何况人的心本来就长歪在身体左边,想把它挪正也实在不容易。
即便是两个哥哥都离开了,苏起凡依旧没办法得到苏国栋的喜爱。如果他晚上八点后仍然在客厅里点着日光灯看电视,苏国栋就会过来训斥一顿,骂弄得灯火通明的,白白浪费电,有时间看电视却不肯用来努力学习,继而又指责他晚上不睡觉白天再睡懒觉,这么不好的生活习惯以后怎么能读好书,怎么会有出息。然而只要苏起杭从县城回来,刘月清便操劳着杀鸡宰鸭,苏国栋也不管他们兄弟俩晚上折腾到几点。苏起杭长大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处处跟苏起凡怄气,而是承担起做哥哥的职责,懂得去照顾弟弟,所以只要他一回家,苏起凡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以前苏起凡也会因为爷爷奶奶的偏心而感到不公和愤懑,不过后来他慢慢看淡了,也便由着他们说去,他则左耳进右耳出,无动于衷地做着手边的事。苏起凡不认为他们有什么资格可以对他指手画脚,他们既然不想履行好长辈应尽的义务,就别只想着行使长辈管制的权利。他们天天把“有出息”挂在嘴上,可是他们并没有以身作则地做出点什么成绩来;他们要他养成好的生活习惯,训斥他不应该这样做也不应该那样做,可是他们身上却保留着很多生活恶习;他们不断唠叨要“好好学习”和“努力学习”,仿佛没有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背书、做练习就是天大的罪过一样,可是苏起凡从来就看不起那样死板的方法。
书里的一些故事教会了苏起凡,对于偏心的人而言,你其实早早的就已经被归类了,一个固执的印象根植在他们脑海里,无论你的行为本意如何,都极有可能因为偏见而受到指责。要想消除偏见,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长期的行动来证明自己。但是苏起凡并没有这样的意愿,哥哥们离乡后,他回家无非就是为了和好友重逢而已。
很奇怪的是,苏起凡虽然离开了,却依然像是维系关系的纽带,他不在的日子里,苏余哲和苏冉反倒显得疏远了。苏余哲调皮捣蛋,苏冉做事认真,两人难免有时候会互相看不顺眼。加上他们的脾气各不相同,平时便很少再一起上下学,到学校里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恰好苏起凡性情温厚,经常两头充当和事佬,苏余哲和苏冉也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能做上朋友。苏起凡只要一回凤梧村立马就去把他们俩都叫出来,三个人聚在一起涉河捕鱼、爬山抓虫,偶尔各自跟家里说明后,便一块到其中一个人家里吃饭留宿,整夜叽叽喳喳地有说不完的故事要分享。
三人中数苏余哲鬼点子最多,他每天都能变着花样找到新乐趣,像个孩子王一样领着苏起凡和苏冉满世界乱跑。四年级的那个暑假,谁都没想到这些熊孩子竟然这么能折腾。
村子里常年有一个疯子在到处乱走,看起来四十多岁,不管冬夏总是穿着一身破烂迷彩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顶着一头跟乞丐一样的擀毡头发,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整张脸除了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苍老外,乍一看竟透着点斯文气,不明就里的人反而很可能把他当成潦倒的落魄书生。全村人都认识疯子阿辉,他每天都会在路上捡烟头吸,嘴上不知道在自言自语地念着什么,有时候遇到人还会莫名站在那里大骂起来,不过谁也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除了这点问题之外,疯子阿辉不会伤人、不会惹事、不会给人添麻烦,天黑了一到时间就会懂得回家。
苏起凡多少有点害怕疯子阿辉,阿辉站在路上骂人的那种气势,总像是随时就会冲过来打人一样。有一天苏余哲灵光一闪,提议跟在阿辉身后看看他整天都在做些什么。他们一大早就到阿辉家门口守着,先是跟着他到了学校,看到他拿出藏在衣服里的粉笔在操场上写写画画,那一手字竟然写得清秀灵动,画的画也比学校老师要好。
阿辉涂写完后,便提水把字画都冲掉,这让苏起凡他们更加充满好奇,又跟着他到处走,听到他一路“嗡嗡嗡”地在念些什么。苏余哲胆子大些,凑近了努力去分辨,跟出很长一段路程后,他兴奋地回到队伍里分享道:“你们猜猜他整天念叨的是什么?太有意思了,他竟然在说村长呢。”苏起凡和苏冉催着他把阿辉的话说出来,苏余哲便学着疯子阿辉的样子,低着头边走边念道:
我们村长是好汉,世世代代管村庄。平日最爱结伙伴,开会一人说了算。细说起来真勇敢,这也贪,那也贪,丝毫不怕把船翻。
我们村长真可靠,没时间做广播操。喝酒哄哄众人闹,为了村务多操劳。保重身体才是好,这也要,那也要,伸手当心闪了腰。
苏冉听后噗嗤笑道:“听起来像是顺口溜,哪里是像你这样干巴巴地念的。”
苏起凡思索了一会,煞有其事地说:“我看他说的倒不像是村长,大家都知道村长不抽烟不喝酒,要我说可能是老村长才对。”
苏余哲浑然不理这些,跃跃欲试地说:“管他说的是谁呢。这么有意思的一段顺口溜就该大声念出来嘛!我先来,我们村长是好汉……”
喊出来倒真觉得有趣多了,三人就跟在疯子阿辉身后蹦蹦跳跳,换着节奏一遍遍重复着。起先疯子阿辉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对着他们骂骂咧咧,他们却只是笑嘻嘻的跟他大眼瞪小眼。疯子阿辉没有办法,也不咕噜那些话了,一边捡烟头一般还在骂,但总摆脱不掉他们。
很快这段顺口溜和他们的事迹就传开了,人人都说大疯子身后跟了三个小疯子。有一些小孩虽然不明白喊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着那场面觉得好玩,胆大贪玩的便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疯子阿辉身后跟的孩子越来越多,一时间声势浩荡,还以为在搞什么大活动,引得家家户户都出来驻足观看。
苏天英听到消息后气急败坏,赶紧跑到村委会先打开防空警报,接着用广播辟谣,让家长们各自把有参与的孩子领回家,小心别让阿辉带坏了。不过苏余哲是不怕管的,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他的家长就不会惩罚他。而苏起凡早就不服爷爷奶奶管了,他们两人先让苏冉回家,免得被骂,接着便把苏天英的话当耳边风,乘着兴头领着一群同样管不住的孩子,把村子绕了一圈。
第二天苏天英拄着拐杖开始走家串户地诉苦,讲着讲着却又总会回到当年未竟的“开源大计”上。到了苏起凡那,苏国栋要苏起凡给苏天英道歉,苏起凡并不肯搭理。苏天英以长者的姿态对苏起凡说:“小凡啊,你一直都是很优秀的孩子,怎么这次跟着他们闹出这种事呢?你看看影响多不好,还给爷爷奶奶丢了脸。你好好想想,我有什么亏欠村里人的地方吗?我哪次没有全心全意为大家谋福利?我知道村里有的人对我有看法,你一个小孩子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我看吶就是苏余哲把你给带坏了,你以后少跟他来往。你现在也明白一些事理,你想想当年的开源大计,要是能够……”
苏起凡越听越烦,最后忍无可忍问道:“我又不清楚那段顺口溜里指的是谁,是我们村的还是隔壁村的?还是本来就没有这个人?你跟一个疯子说的话计较什么?这不是在向大家暗示说的就是你吗?”
苏天英没想到向来不怎么说话的苏起凡还有这种口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拿出长辈的架子,面带愠怒地说:“这是跟长辈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你这个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不该说的话就不要乱说!知道了吗?”
苏起凡早就厌倦了这一套,大人们理亏的时候从来不会就事论事,按照长幼尊卑的逻辑来说,他们永远都是对的。他也有些恼了,冷冷地答道:“你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教我怎么做人吗?别人给你脸了,你自己好歹也要点脸,不要越活越回去了。身正不怕影子斜,知道了吗?”苏天英气得举起拐杖就要打他,苏起凡见状大声地冲苏天英说:“打啊!你倒是打下来试试,我皮糙肉厚的挨几下没多大事,你脸皮薄,这样恼羞成怒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苏天英听完使劲咳嗽起来,把痰都咳到嗓子眼上,急忙拿出手帕捂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国栋见状严厉训斥道:“苏起凡你懂不懂礼貌?竟敢这样说话!”“大人能说的话,小孩怎么就说不得?难不成你们有说话的特权?”苏起凡冷笑一声,大步离开。
苏余哲和苏冉早就在大门外等着,自然是把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到苏起凡气冲冲地走出来,苏余哲笑着把他夸了一番,然后苏冉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们开口说:“我爸妈叫我以后少跟你们两个一起玩。”苏起凡没有表态,而是问:“那你是怎么决定的?”苏冉笑着回答:“我嘴上答应了他们,现在不就偷跑出来了嘛。”
三人都笑了起来,苏余哲搭着苏起凡的肩膀转身往门外走,调侃道:“没想到你小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简直都不像是我认识的你了。出去外面后果然越来越厉害了啊,老头今天只怕要被你气到吐血。”
苏起凡笑说:“还不是这些年让他们给逼的。”
苏冉好奇而又关切地问:“他们是谁?怎么逼你了?”
“反正是你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也罢。”苏起凡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