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的哥哥去世了。
我写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这是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人。
我也就在节日里跟着老妈拜访过大舅家几次,那时也小,也没说过什么话。印象里大舅是一个苍老的人,长期在矿场里高温炙烤的深色皮肤,凸显的皱纹大片占据着瘦削的脸,腿上有着年轻时期落下的伤,积劳成疾,所以老来只能坐着或躺着。他面容慈祥,看到我会笑嘻嘻的聊天,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但有一句我听得懂,他每回都说,“霜子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子。”
“大舅”这个词像一根光秃秃的绳子,将我与一位老人系起来,却少了些血脉亲情的枝枝蔓蔓。
那天下午,发烧的老妈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哥哥……走了……”
我心疼高烧中的母亲,也心疼失去哥哥的妹妹。
“大舅一辈子没有享过福。”
大舅是阿婆奶奶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牺牲太多且理所应当,因为他之后阿婆还生养了五个兄弟姐妹,其中二舅英年早逝,其他弟妹又小,家里食指浩繁。没有念书,大舅在家种地,放牛,挑担,砍柴,各种农活都干。母亲说大舅的肩膀是歪的,就是放牛的时候从牛背上摔了下来,肩骨就这么摔歪了。大舅想念书想的眼红,阿婆不让,农村里人都觉得读书没用,也供不起,老妈兄弟姐妹几个读到初中也就不让读了。
母亲出生时,大舅已经在矿厂工作了,母亲最喜欢大舅,最大的哥哥和最小的妹妹在一起玩,每次听母亲讲起这样的场景就很温馨。
老妈和大舅相差19岁,是阿婆的第六个孩子,最大的哥哥和最小的妹妹在一大家子里走的最近。我妈常说她喜欢大舅,因为大舅陪她玩;最讨厌小舅,因为小舅总是在和她玩的时候欺负她,什么拽她辫子啦、抢她东西啦,屡教不改。以至于老妈人到中年了还在记仇,毛大点事天天挂在嘴边。
老妈回忆:有一天大舅要上班,但老妈不让他去,要大舅陪她玩,不陪就哭。屁大点小孩一哭起来没完了。大舅急着去工厂上班,迟到扣钱,走又不忍走,哄又不管用,越哄哭的就越狠。大舅急得挠头,最后只好向小祖宗屈服了:“盒(黑)子,来蛮,我们玩躲猫猫。”
老妈得逞,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在房间里兜兜转转。那时农村里常见的就是平房,几户人住一个大院子,邻里之间谁家烧肉,谁家炖汤,一闻就知道。老妈里里外外地跑啊,最后跑进了放置杂物的偏屋里,躲进了阿婆做嫁妆的大衣柜。
大舅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闷闷的:“躲好了吗?我要开始找了。”
老妈兴奋地声音都发抖,在那喊:“好——啦!”
老妈在黑暗里激动啊,一动不动,害怕地手心里都出汗了,怕大舅找来这地方抓她,可左等等不到,又等等不来。大衣柜里存放的都是厚重的棉絮被褥,里面空气不流通,很闷热。老妈慢慢被捂得满身是汗。她把脑袋在衣服上蹭着,犯嘀咕:“怎么还不来啊。”
后来她实在等的不耐烦了,就瞧瞧打开柜门往外瞧,没人。她溜到大堂,探出脑袋,看到阿婆在收碗筷呢,乒乒乓乓的。
“妈妈,大哥嘞。”老妈小声问。
“你又跑哪害去了,啊,小丫头,弄着一身汗。”阿婆惯性地跳过问题,直接一顿数落。
“嘘……妈妈,大哥在哪,我和他躲猫猫呢。”
“躲个猫毛啊,你大哥上班了。”
“啊……走啦……没劲。”老妈撅着嘴,眼里尽是失望。大舅一星期就回来一次,老妈哪里舍得他走。
估计这是她大哥第一次骗她,老妈现在人快半百了,和我讲起这件事还在撅着嘴,像个小姑娘。
可眼里挂着晶亮的泪珠,沾湿了眼角的波纹。
大舅走了,像小时候把母亲留在衣柜里一样,把母亲留在了世上。他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二
陪母亲来大舅家,屋里挤满了人,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小辈们。其中大舅的儿子——我的堂哥披麻戴孝,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大舅妈,两个人面容憔悴,尤其是堂哥,昨天在医院见过他,和现在判若两人,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客厅设了灵堂。大舅的遗照竖立在墙上,照片里是大舅年轻的面容,憨憨的,木讷的,慈祥的。案前供奉着鲜花、火烛、瓜果、一碗插着筷子的米和三炷香。
我们小辈戴孝,头披着白毛巾行跪拜礼,长辈们将白巾挽上手臂行鞠躬礼,一行人陆陆续续。堂哥跌跪在垫子上,长跪不起。我看着黑白遗照里的人,照片里的人透着镜框看我。那黑白渐渐渗出镜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我想起小时候贪玩,把白床单披在头上,后来被奶奶骂了,说不吉利。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奶奶老封建,现在披着白毛巾的我是真真正正的理解了这不吉利的含义。
小舅的眼睛布满血丝,母亲发着烧站都站不稳,二姨妈一直抹着泪念叨:“走了好……走了好……活着真是在受罪啊,在医院针都打不进去,手黢黑的……”大舅妈听着,捂着脸弓身哭了起来。
大舅是在病房里走的,妈妈得知噩耗,也卧病在房。兄妹连心,大舅一病重,母亲立马也倒了,不顾身体痛哭起来,来见大舅最后一面。
这是我尚且单薄的人生中离死亡最近且最深刻的一次,我经历着他带给我最直观的恐惧和震撼。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用被子蒙的严严实实的大舅,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大舅妈在一旁哭,姨妈也在一旁捂脸,小舅含着泪办事,开死亡证明,通知大舅生前的单位,联系殡仪馆和火葬场……
我站在门口,看着病床上大舅,看着被子盖在他身上的起伏轮廓。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
我偏头一看,是病房另一头的一位病人,一位苍老虚弱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
她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心头一悸。
她在望什么。她的眼睛眯起,脸是木然的,看不清神情。她的床帘拉上,在半掩的帷幕那头,她躺在暗沉里,目光透过掀开来的一角,望着身处光明的我。
我直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好像由此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胆战心惊,无可奈何,真真切切。
一个人走进了病房,是堂哥。
从堂哥的茫然蒙圈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还没有接受失去父亲的消息。
堂哥一来,舅妈强忍泪水,不再哭泣,堂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没有哭,就愣愣的站着,跟着忙忙碌碌的人,一会有人找他签字他就签,别人要他记东西他就记,别人喊他接殡仪馆的人,他就愣愣地走出去接人。
殡仪馆的人来接尸体,堂哥颤巍巍的手掀开被褥。
一张饱经风霜,如今安然睡去的脸庞。
堂哥像是大梦初醒,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跪在地上伏在床头,无法抑制地抽噎颤抖,最后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父母在时,我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他们宣泄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当他们不在了,那种纯粹的感性随着逝去的人一并带走,荡然无存。
我望着母亲,高烧烧的她脸颊发红。
三
我的思绪回到了手中捧着的鲜花。
我们上了灵车,戴孝的小辈在前面,从大舅的家出发,一路开到了殡仪馆。大舅在那里等我们。
大舅躺在铺满鲜花的棺木内,化上了精细的妆容。一辈子如泥土般质朴的大舅可能也是第一次化妆,在花朵的簇拥下,等待着火葬。
给大舅安排的墓地正好能望到家,他扎根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们在山下烧纸钱。小舅一趟趟把纸钱搬来,两位姨妈拆线,老妈点火烧。一叠叠黄色的纸被点燃,变成碳灰,碎成星星点点,随着木棍的拨动在火舌中乱舞。
我望着脚边的野草,在烧过的焦黑的土地上生长,在灰烬中探出新芽。
我又望着这个家剩下的兄弟姐妹,忽然想起在哪看过的一句话:
白骨终将化为尘土,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