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
一刀下去,红里透白,间杂着密密麻麻的籽。
姜惠愣愣盯着桌上的西瓜,满肚子火气胜过外面的炎炎烈日。说好的无籽麒麟瓜,居然是这样货色!怪不得那样便宜,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来着。
翘首等着吃瓜的赵国富同样脸色不好看,先前听闻西瓜价格时一个劲夸她会买东西,如今看到内里乾坤,瞬间垮下脸来,嘴角还挂着嘲讽的笑。
姜惠心口直冒火,忍不住道:就在菜市场东门口报亭边上的西瓜车,你跑一趟,去退钱,要么让他们换个好瓜。
她其实更想自己去,奈何半年前出车祸造成的腿关节损伤尚未完全愈合,路走多了便钻心的疼。尤其是这大热天气,搞不好还会发炎。
思来想去,不得不指望男人。
然而,不出意外的,指望不上。
一听要他出马,赵国富脸上的不满立刻从瓜转移到她身上: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点菜市场那边肯定还有不少买菜的邻居,没必要为了个瓜去闹得难堪。
见姜惠无动于衷,他继续苦口婆心:不是多大的事,心眼放宽点。
呵,倒成了她小气。二十块钱呢,一口甜头都没捞着。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败家的爷们。
姜惠明白使唤不动这尊大佛,终究需要自己出面,只能拎上十来斤的西瓜往烈日下赶路。一步一挪地到达西瓜摊边时,结果那卖瓜的老板娘死活不认账,她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直接将对半切开的瓜砸在人家车上。
一时间,两位差不多相同年纪的中年妇人,疯了似的扭打在一起。
姜惠其实很能打的,年轻时跟婆家人练出来的技术,因此丝毫不怯场。然而跟整日搬瓜的老板娘相比,仍逊色不少,再加上车祸旧伤遗留,她很快落了下风,头皮被扯得生疼。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起哄的,也有口头劝架的。最后是一个同小区的女邻居路过,瞧见姜惠受了伤,赶紧上前帮忙。
眼见剽悍的老板娘要以一敌二,原本一直在车边抽烟看戏的老板迅速凑上来,将自家婆娘护在身后,赔上笑脸跟姜惠道歉。
他态度摆得很低,话里话外却向众人暗示,皆因姜惠自己贪图便宜,买了他们低价处理的货物,一转身又来砸场子。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不能因为他们做小本生意就可劲欺负啊。
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倒显得姜惠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
姜惠气得脸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眼底着魔似的泛红,死死盯着人群不远处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那是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化成灰她都不会认错,何况是一个背影。他走得那么匆忙,跟逃命似的,显然是害怕自己被发现。
殊不知,她早就发现了。
在她被人扯着头皮欺负时,她疼得直瞪眼,然后看见了藏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他。他抱着胳膊,神情跟其他看戏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哪怕亲眼目睹她受伤,他仍波澜不惊地围观,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连一个不怎么熟的邻居都比不上。
那一刻,姜惠的心泛起丝丝冷气。
如果赵国富嫌热没出门,她绝不会心寒,因为她早已习惯他的懒惰。可他明明出门了,却只是冷眼旁观她的困境,她忽然觉得身在六月,心似寒冬。
当那同样在看戏的瓜贩眼见老婆可能落下风后的反应,则让姜惠整个人都被抽去了魂。
同样是丈夫,看看人家的男人。同样是夫妻,看看人家的默契。
不像她,总是独自面对生活的风雨,在孤军奋战中变成疯子。
她失魂落魄一言不发的样子反而让卖瓜的夫妇心生畏惧,担忧将人打出问题要吃官司,赶紧装上一个真正的上等麒麟瓜做赔礼,企图息事宁人。
姜惠面无表情地将那赔礼赠送给帮她一把的邻居,自己则一瘸一拐地走向附近的药房,买了碘伏和棉签,径直找了个棵树荫坐下。
浸了汗水的皮外伤火辣辣的疼,却终究疼不过心里的裂缝。
事实上,这裂缝由来已久,只不过是她一直自欺欺人,活得像个笑话。
2,
姜惠回到家时,赵国富正在看电视,佯装惊讶地问候了她额头的伤口。
她冷冷横了一眼,没有回答。他讪讪一笑,心虚地没再追问,也没提西瓜的事。论装聋作哑,再没人比他擅长。
到了午饭点,姜惠做了自己最爱吃的臊子面。
她一直爱吃面食,但是爷俩都爱吃饭,导致她极少做面条。哪怕儿子上大学了,家里就剩夫妻俩,她也是煮饭的时候多,因为习惯性照顾对方的口味。
可是,谁照顾过她的口味呢。
家乡的臊子面真好吃,姜惠挖了一大块辣子拌在其中,吃得两眼通红浑然忘我,仿佛听不见男人喋喋不休的抱怨。
终于吃饱喝足,她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觑了眼一脸不满的男人:我又没把厨房门锁起来,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做呗。
赵国富脸色僵住,恼羞成怒道:吃炸药了你,不可理喻!
这样“不可理喻”的时刻,在接下来几个月,经过他单方面的抗争无效后,逐渐令他习以为常。毕竟,吃了二十年现成的后,他已经退化成一个懒癌入骨的巨婴。有的吃总比饿着好。
姜惠笑出泪花,原来,他并不是像嘴里说的那样“吃面条没力气”。他只是享受惯了她的迁就。
既然口味可以改,那么行为应当也可以吧。
姜惠开始只做自己的一人份,赵国富如果想吃,就得洗碗。他嚷嚷着累,她反问谁不累,都是上了一天班的,谁比谁轻松。
他威胁不煮他的,他就出去吃。她一向省惯了,他以为必定能拿捏住她。
她却笑道:随你,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儿子跟你姓,以后结婚买房也是找你这个老子要钱。
赵国富就是个普通职员,收入没有高到能够任性妄为。折腾几天后,只能拉下脸来钻进厨房洗碗。再对上姜惠,他故意不给好脸色,妄图逼她回到从前贤惠的模样。
殊不知,她早已不在乎他的脸色。她宛如被打通任督六脉,一切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若说有什么在意的,这个家仿佛也就儿子仍能得到她的几分偏爱。
他终于惶恐起来,只是尚未想好要不要低头求和,老家打来电话,他的老母亲摔跤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这一摔,半条命都没了,虽然侥幸没瘫没死,却要在床上躺到不知何年何月。养老,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夫妻俩赶到医院时,赵国富的哥哥和两个妹妹全在病房,正为谁伺候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看到他们来,眼睛瞬间亮了。
姜惠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场景,她熟啊。
自打她嫁进门,便如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人都麻木了。好处总是没人想到她,有麻烦了全知道找她。
她怀孕时没吃过婆婆煮的一口饭,月子是娘家妈照顾的,孩子是自己加上小区里的钟点工阿姨生拖硬拽养大的。在她需要的时候,她的婆婆永远要先顾着另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生病或是遇到困难了,却又第一时间想起她。
而她的男人,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没法子,只能自己出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硬是被生活磨成了一枚泼妇。
她数不清自己跟婆家人吵了多少次。丈夫不管事,她再不争,只能被欺负。从前她只怨自己找了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不像别家男人能扛事。
现在忽然意识到,男人大概不是老实,只是想在后面捡现成的。恶事她担着,好人他来做。
他装得无辜懦弱,放任她去吵。吵赢了,落下恶名的是她;吵输了,被迫干活的还是她。反正他隐身其中,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她一个人冲锋陷阵,孤寡无援,是以这些年力气出了,名声也丢了。婆家人都不喜欢她,对她的丈夫倒是好脸色,觉得他孝顺懂事好说话,只是娶了个恶婆娘。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们看看他究竟有多孝顺懂事吧。
3,
像往常一样,兄妹三人和他们的老母亲一致将责任推到赵国富身上,理由是他儿子上大学了,家里有空房,也有人力伺候。
赵国富嘴上说着心疼母亲责无旁贷,眼睛却不停地瞟向姜惠。他在等她发飙,将这事拒之门外,然后他再无奈地叹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这一次,他的眼皮都快瞟得抽筋了,对面愣是不接茬。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问她:我觉得没问题,你觉得呢?
姜惠微微一笑:随你啊,你妈你做主,我还能拦着你这个好儿子尽孝不成。
赵国富瞬间瞪大的眼睛里闪过慌乱,又不得不在手足们的注视下强装镇定,继续扮演大孝子。他安慰自己,等人接回家了,同在一个屋檐下,姜惠不可能视而不见。
没想到,姜惠真的能做到视而不见。
其实,姜惠只是将婆婆昔日的态度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当年,她那么苦,最艰难的时候哭着求老人搭把手,婆婆直接挂电话。小区里的陌生老太太都知道怜惜她,亲婆婆不仅比不上陌生人,甚至还在老家四处说她坏话。
姜惠觉得自己至少比对方好一些,她可没说过一句坏话,更没拦着男人尽孝。
遗憾的是,老人不懂事,养出来的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将老母亲接回家一星期不到,赵国富就怨声迭起。
以前,即使姜惠跟他的兄弟姐妹吵输了,他也不担心。因为伺候人的活都是她在做,他不过是在旁边说说好话,嘴上孝顺而已。
现在姜惠怎么都使唤不动,他只能被迫亲自上阵,这才发现,伺候病人,尤其是爱折腾的老人,实在是个要命的活。一星期不到,他瘦了十斤,气都喘不上了。
痛苦如斯,哪还有精力维护劳什子虚名,他连骂带咒地将手足们招到一起,吵得面红耳赤,据理力争地要求分摊养老。
当他们说他条件更好理当尽孝更多时,他便列举出父母一直以来的不公平,桩桩件件,记得比姜惠还清楚。忽然就不聋不哑了,跟医学奇迹似的。
姜惠冷眼旁观几人在老婆婆床前吵得面目狰狞,心口并没有痛快多少,只觉得好冷好冷。
她的枕边人,原来并不是真瞎真老实,对于她的痛苦,他一直都清楚明了,只是选择了隔岸观火。因为痛不在他身上。
无论是那日被西瓜贩子扯着打,还是婚后受的种种委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旁观。直至,火烧到他自己身上。
从这一天起,赵国富突然就从有口皆碑的大孝子变成了专注维护小家利益的好丈夫。有人说他本性如此,有人说是被老婆逼的,也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无论外面纷纷扰扰,姜惠总归惬意自如。因为无需再当恶人出头,生活自然岁月静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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