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漫长的白色夜晚降临前的黄昏,天空给人的感觉像已经对孤独释怀,而我们躁动了一整个春夏的心,望着如被擦亮的镜面一样的苍穹,有点一筹莫展,又有点雀然的况味。国道上的水泥桥墩对接竣工,小区楼底下暖气管道的铺设告一段落,时节退潮,让一些事物不再醒目,照亮了你我的残缺,整个秋天像一池收容残缺的平静,有一些我们熟悉的事物摇摇晃晃,落在长椅上,落在林荫道,落在栈桥的扶手,随着落叶一同惆怅。比起匆忙,我们宁可接受具有仪式感的告别,有时候我想悠然信步,把自己推到秋天的日光下,去看看秋。
梧桐树叶落,露出树干的粗大,落叶像反复煎炸过的薯片,脆弱而又庞多,喑哑的秋天带着它年轻的疼痛于我们身边路过,似乎有其不可言说的深意,整个九月还被夏天死死抓住不放,十月平平无奇,十一月匆匆、旋生旋灭,秋天是我们还没有踏入就要告别的季节,你可以在其他季节主动走入人生的秋意中,秋天却不会在你的一年里过多停留——它从没有放弃它的笨拙,它是一个始终不爱乔装打扮的季节,也是一个不太留心形式的季节。
荒废公园的假山上荒草丛生,好像有一个值得其羞愧的核心深不见底,横竖不齐的杂芜荆芥条令闲来无事的探幽者咋舌,秋天没有森严可言,然而秋天那寥寥无几的凋敝令人不忍心践踏,除了人文地貌仍然古板,其他自然环节中的局部都在收缩自己的格调。从一个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老人们参与倦怠的诗意,秋是这首诗有力的组织者,诗行中出现了仿古的建筑、归去的雁行、伺机而动的风、半个黄昏的金黄。
赶在散落的公园里那些枯瘦的芦苇乔迁前,我搬进了和街道毗邻的居民楼中的秋天,这次我没有种植大豆,但是没有改变煮粗粮粥、简单掺着吃点燕麦片的习惯,跟进的还有蒸白薯,那是去年我从向阳的山坡奔忙了好几个夏日的收获,如今有着喜人的个头,轻轻揭开花苞一样的表皮,晶莹的纯白色让人欣慰,你几乎可以和着泪水、和着辛劳、和着微苦后的甜意,细细品尝。秋天的食谱里有蟹黄、莴苣、烟笋、嫩蘑、腌鱼……黑芝麻藕粉和山药糕绣上一圈桂花蜜,嚼之有一种黄袍加身的满足,小南瓜碧绿、山楂赤红、板栗油光可鉴、柿子当仁不让、冬桃山色空朦……或掐面酿饼子,或落灶台熏肉,虽然明面上见不到,但总有些牵挂,你知道不在沿街的灯光下,仍在依依巷陌和家属院的一方安稳中保存,这时秋天就到时候了,像手艺人停下来静静观摩自己的作品。
我不知道秋天是不是喜欢在城市里隐居,没有远山的迎迓,没有秋水的孱涓,不能大老远传来木锨和地面刮擦的声音,也没有夜晚海啸一样落木萧萧的肃穆寂寥,但是管弦乐声从更匀称、舒缓的夜间铺展开,打落了柏油路上的高声呢喃,送给夏的余温一层霜,在绿化带深处懵懂的枝条上、在修剪过的枯褐色枝条中,瘦小了一年的冬枣变结实,打上蜡亮,自告奋勇地充当秋天的字符,灰尘轻扬,气压下沉,楼道里刻意吞没的足音分割了轻歌曼舞,岁月不远处冰封的河流像一束围巾,穿挂在风衣领口里,秋天终于来拜访那些等着它的人,它有它精确的时间观念,有独特气象——来迟了,但是它知道还不晚。
一天下午,秋天从我生活的对岸飘过来,用它的冰冷抚摸我,我开始虚心地爱上自己,为冬天的自我痴迷做准备。有些瘦弱的巷子秋天有意垂涎,风在里面打旋,将落叶吹起一个洽谈甚欢的漩涡,怂恿着高处的电线和那些棚户区的铁皮咿呀作响。秋寒像一场流感,所有的城市局部或地标建筑无一幸免,都一视同仁地染上,庭院里的四季迎来它最深的转折,落叶不做停留,奔赴一场舍生取义的明确,愤然赴死,没有冬天雪花的缱绻依恋。那么多的落叶,那么多拥有过姓名的老人。
阳光打在窗帘上,升起一股粉红色的雾霾,流露着酒杯里夜光的琥珀,光影定格着,衬托着窗帘上草木的香馨,石膏吊顶的波纹向阳的一面闪烁着暗暗的粉嫩,换季的时候,衣橱里也有落叶,我们堆叠起来,释放出对于夏的追思、冬的期盼。
秋天,待己者在露台和庭院里品茗,一些这个季节已晒干的思念,焚着以后飘逸得很高远,远望秋空,层叠的沙画把故乡的苍老晕染出来,一些凉薄近在眼前。书苑上空的晴媚比湖水还要诱人,云相互谦让,造就了消逝的层次,乜斜的夕晖缓和若微涟,健步者低头看路,着装并不繁多,在向晚时行进,骑行的除了代步老人,还有怀着观光心情的思忖者,他们的剪影真实不虚假,都在现今工业灯光的莅临之前拥有着自己步履里的故事。
秋天像是个去掉繁饰,回归自我的人。冬天可以撒欢,夏天可以喧闹,而秋天,你很难冒昧,大多是休整、落树叶和充盈自己心灵的大蒸屉,一种扫过平原上空的无奈倾泻进城市,把具有告别意味的哀荣渍进高楼大厦空虚的皮囊里,营业者们的热情有些收缩,他们开始把更熟练的温柔积攒给离自己最近的人,秋天把人们赶回自己的一隅,也赶着那些追赶人流的小贩走街串巷,我望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炊烟的轮廓,在秋天的蒸屉里,人们蒸发出的情感更具象……
当秋天不止以闲适,不止以洒脱,也以它身的浩劫与牺牲飘荡在街道,洗劫了纷繁的绿意,我们看着和枯枝的枝尖相触的白昼的星——它明确地分开了夏季和冬天,为北方获得了秋的明确。
隆起的坡道上有车辆疾驶而过,夜晚的国道也更像是平原,迈着十四音步叙事诗的草莽气,秋天站在边郊大声朗诵着《恶之花》和《荒原》,层层叠叠的远山空绝,夜夜沉迷的寒烟翠陌,被推往地平线的尽头,似乎一下子就吹灭了城市霓虹的拥挤,若你在意那丝丝缕缕的断续的哀行曲,隔着它复调的和弦,似乎有坠落的夜晚的流星,擦着庞大工业区的边角滚滚而去——它为城市获得了秋的明确。
你也迈着秋天的步子,在人生的低谷期锤炼,一次次地重新翻动人生的梯田,越过那些草木的枯荣,往更中心化的城市腹地搬迁,去更通达明亮的办公室工作,脚步引领着你在现代叙事的艺术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匆忙,然后适意,一次次像秋天一样蜕皮,踏着心灵的阶梯住到自己更心仪的住户区的高层,在隔绝寒冷的温馨中晕染自己的芭蕉夜语、阳春烟霞。
你可在那里?在琉璃壁瓦的图书馆的转角,在香榭丽大街的美好幻想里,感受在秋天的沉溺,不以为眼前事物匮乏,看着过往的人们穿着黑亮的绒服,那些鹅绒瀑布像一团团绣球花,在落叶里穿梭,顶部穿挂着明亮的眼神和脸庞,索求温暖却不失风度,那些透亮的街道上是一壁的反光,落落大方的欣然,你的思想也锦帽貂裘,在寒窗前张望,对着千秋的梦寐设寓托言,薪火从秋天这根秸条上擦亮。
沿着城市的亮光,公园的眼睛半开半合。停靠在栈栏外的无人问津的观光游艇底部吃水,像一个琥珀色的一端倾斜的瓢,辛劳的下半身埋在涨潮的水面之下,等待冰的抚触,这是这些人造设施的有始有终,被打上一年的烙印,在秋天退休是一种扣题,一种收尾呼应。戴着毡帽的老人信眼观望幽幽湖底,谨慎羞涩的嘴唇上流露着微笑,简短却不易参透,他们趁着秋光明媚年轻。秋天是一生的过渡。
在城市正常运作的须臾里,我们留意到秋天的存在,并从它身上摸到生命的延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