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乌镇，下一个目标便是千岛湖，而选择的交通工具，还是大巴。

    去江南一路游走，我感觉坐大巴最好。找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水田、村舍、山峰、茶园，就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前经过。当然，这些好处自不必细说，单就那山水间偶尔躺着的几座明亮的小房子，也能让人心生向往。

    自从离开无锡，我就摆脱了导游，完全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了，而剩下的这几天时间，去哪里，看什么，看多久，都由自己说了算。

    这让我觉得江南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山水更加明艳，进而又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像这次坐船穿越千岛湖，沿新安江上溯，路经溪口、街口，到深渡小镇转车，最后抵达汤口镇，就是私自设计的一条路线。

    到了千岛湖镇，就发现城在山里，山在城里，一片葱茏翠绿，加上小镇又依湖而居，水光潋滟，真是个特别美丽的去处。

    考虑到码头离城还有一段距离，我就坐上了一辆直通码头的公交车。

    见车上空空如也，没有别的乘客，我就问司机，人呢，怎么没人坐车呀？司机说人都上班去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不仅车上没人，街道上行人也不多。

    见我一直感叹这个小镇的美丽，司机也来了兴致，就给我讲，千岛湖镇就是淳安县政府所在地。这座城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才建起来的，主要是为了安置因为修新安江水库而产生的移民。当年新安江大坝在群山间拦水成功，造成了很多岛屿，意外地形成了这样一个世界奇观。

    司机虎背熊腰，胖头胖脑，看起来是一个热爱家乡并为此自豪的人，因为一提到千岛湖，他的话就打不住了。他也建议我不要跟旅游团，他们只是附近找几个岛随便转转，即便是坐船，也是下水蘸蘸。要真正领略千岛湖的好处，最好坐本地用来交通的船只直接穿越千岛湖，四个小时的水路，船票只要六十块钱。

    就此，我慢慢地找到了一个经验，就是到陌生的地方游玩，要尽量和当地人多聊聊天，了解了解行情，心里也就明白该怎么去做了。

    买好了从千岛湖镇到深渡的船票，发现离开船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在码头附的一个湖边小亭坐了下来。

    亭子前面有一株枫树，有蓝色的湖水作为背景，竟像火焰一样红亮。

    于是我把头靠在石栏杆上，微闭上双眼，湖风像丝绸一样从脸上拂过，惬意极了。这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更觉得是个自由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陌生而安静的环境，只要外出，能找到一个静谧的角落，我总会安静地坐一会儿。即便是没有外出，也会趁着周末的时间到附近的乡下去转一转。有时候是田埂上，有时候水渠边，有时候是柳树林子里，有时候是小河岸边。

    我总认为独处也是人生中非常美妙的时光。有一年在藏区支教，经常一个人坐在草原上发呆。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我去过的最美丽的草原，它由无数的小丘陵组成，上面织着绿莹莹的草毯，小丘陵的阴面和阳面开着不同色彩的小花，近观皆有趣味。还有一年去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支教，也经常到离县城不远的沙丘上独坐。有时候天热，一脚蹬出个沙窝子，头上盖本书躺在里面，也可以消去半天时日。今年的初夏还进了一趟祁连山，晚上顶着一天星辉在小河边坐了好长的时间。

    现在，此时，我又坐在千岛湖岸边的小亭子里等着开船，身后苍山如黛，眼前湖水如蓝，亭子周围长时间一个人都没有，这又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在湖边小亭默坐了两个小时，就听见了船要开发的消息。

    这是一艘本地人用来摆渡的船，分上下两层，漆成白色，使得它在蓝色的湖面上显得比较醒目。船头的甲板上，放着一长条钉了铁捞钩、漆成绿皮的木板，用来帮助乘客上下船。木板的旁边，放着帆布袋子，里面大概是托运的货品。

    上船的乘客统共没几个人，而且一上船都各自找座位脱鞋睡觉了。这一定是要出去办事的本地人，他们常年在这湖光山色中间，早就习以为常了。

    船家把那个钉了铁捞钩的绿皮木板搭在码头和船板之间，用来接引乘客上船。我一脚踩在那晃悠悠的木板上，人也随着晃动起来。船家见我站立不稳，就伸手扶住我。

    这是真正扶了我一把的人。

    他的手宽大有力，笑容真诚友善，这是接引我到彼岸的人吗？我想，我如果是个数珠子念佛的，我会放下心中的执念，和船家一样真诚友善，内心就不再迷茫。

    船分两层，第二层临时装着一个空调，下面白色的大塑料桶里，用空调的冷凝水浸泡着一个翠皮大西瓜。而木头条钉成的几排长凳，和周围矮小的玻璃窗户，让人觉得走进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家小餐馆。

    这感觉好极了。

    船开动了，周围的水漾出了波痕，远山缓缓移动，而我，忽然有点眩晕。我想这不是晕船，而是两岸浓密的翠色和脚下蓝汪汪的湖水冲撞了我的感官。

    这只是临时的调整和适应，因为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完全地融入到湖光山色里面了。

    甲板上空无一人，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我忽然像回到了古代。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读山水田园诗，看宋元文人画。无论是诗中人，还是画中人，都是将身心融入到山水之中了，那其实就是一种自由的状态，是在尘世间蒙受了一身灰垢之后，对自己身心的荡涤。

    千岛湖的大小岛屿，除了上面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外，它和水相接的地方，露出一截金黄的岩石，远远看去，就像给每个岛屿系上了一条金腰带，在湖光山色之间，这黄色的圈极为醒目。

    前些天去了乌镇、甪直古镇，去了山塘街、南长街，见到了不少绿泱泱的河水，即便是到了西湖吧，那水，也是菜水子一般颜色。

    看来那都是浊水，因为到了千岛湖，泛舟其上，感觉水气沁人，眼目明爽，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我一个人站在船头，湖风柔柔的，像丝绸一样从脸上拂过，沿途岛屿旋转着向后移去。我忽然想，如果给我一身古人的行头，我会不会把手搭在后面，就此赋出一首诗呢？

    事实证明，以我的能力，只会发个朋友圈。因为太想分享眼前的美景和心中的喜悦，就沿途拍几张照片，顺手发到朋友圈，注了一行字，是“明山秀水，皆可入怀”。

    正行走间，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远山近水，已是一片迷蒙，看来是要下雨了。

    我立在船头，先被几道闪电刺得目眩神迷，又被几声炸雷震得目瞪口呆。正要躲回船舱，却卷下一天雨注，直敲打得船甲板噼里啪啦作响。我抖抖嗦嗦地扶着船舷进了船舱，整个世界已在瞬间里变成一片昏暗，哗啦啦的雨声，呼噜噜的风声，直搅和得人心里一阵一阵抽紧。

    正在想这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才停，结果随着声音的变小，窗外也慢慢地明亮了起来。当我走出船舱时，半边天空已经放晴了，在氤氲的水汽中往下投射着一束一束的日光，照亮了雾腾腾的江面。

    这不就是苏轼笔下的那场雨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千岛湖经过一场大雨的清洗，其远山近水，越发地明亮清爽了。

    而我的船程已过半，再往前走，就进入新安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