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豆
伽罗是能在家静坐一万年的那种人,出趟门都算是稀奇事,更稀奇的是她还捡了半条蛇回来。
刚入秋的嵯峨野实在说不上有多凉快,好在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竹林勉强算是个清凉地。遇到不得不出门的白天,伽罗都会从这经过,也往往会在路上捡到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当然了,能比半条蛇还古怪的的确是不多见。
见到半截蛇的时候,它是以一副软趴趴的可怜相横在路中间的。蛇在竹林里并不少见,死蛇也是。伽罗看了它一眼摇了摇头,绕过它准备继续走时,耳边传来虚弱颤抖的一声“啊……”,声音正是来自于“横尸”道中的那半条蛇。
“嗯?有意思。”
伽罗掩口微微一笑,俯身将那半条蛇捡起轻轻盘卷了揣入袖中。
“真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伽罗自语道。
半截蛇再次醒来已是十天后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伏在暂时栖身的信匣里呜呜地哭,几乎有将身下垫的那块绉纱帕子全部哭湿的势头,也不知道她仅剩一半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水分。
“哭完没有?”
伽罗正写着一封信,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听不出是单纯询问还是不耐烦。
半截蛇抽抽嗒嗒停止了痛哭,勉强支起细弱的小脖子向伽罗点头行了个礼,含混不清的说了声“多谢”,然后又趴回信匣里装死,时不时委屈巴巴的抽噎一下 。
伽罗从和服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看起来像是缩小了几圈的黑鸽子,把方才写完的信卷成一根小棍塞进它口中,小鸽子暗红色的眼睛机灵的眨了一下,随即便无声的炸成一蓬青雾缓缓消散开,看上去甚为神奇。
“既然哭完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吧。”依然是那种平淡语气。
话音刚落,半截蛇又哭了起来。虽是蛇体,但那隐忍不敢放声哼哼唧唧的哭法,十足十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小女人姿态。
“不愿说的话就走吧,我一向不留帮不了的家伙。既然你能找上我,理应是知道规矩的。” 伽罗拿起书案上的烟杆在烟盒边磕了磕便不再说话。
“我不……不甘心!”
半截蛇抽抽嗒嗒,可语气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愤然。
“哦?”
伽罗停了往烟斗里装烟丝的手,颇感兴趣的斜瞟一眼过去。
一旦起了开头,半截蛇便抽嗒着断断续续的诉说起了她的故事。
她拼死保得一缕残魂存世,不知几个轮回后终于寻到那个曾与她共丧火海的男人,那个让她念念不忘更让她不甘心的人。她一次次试图接近,试图让他再回到自己身边,就像她曾做过的一样,可结果却是从被他的家人驱离到被重物砸得一身伤痕最后一铲截断了身体。可那人始终都没有靠近过她,没有怜悯过她,一如从前。
轮回把一切又送回了起点。无论她是人还是蛇,命运给她的选项从来只有一个。
她的故事讲完,伽罗的一杆烟也抽完了。
“可惜你的美貌了,如今把自己弄得——”伽罗拈起手边碟子里下酒的一根枝豆,“——像根被揉搓过的豆荚。不然你就叫枝豆算了。”
一个故事仿佛耗尽了枝豆几生几世的力气,此刻的她躺在信匣里已经不能再对这个新名字发表任何意见了。
伽罗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枝豆,转身走了出去,沿着廊下来到走廊尽头一扇古旧的拉门前。片刻后带着一口红泥罐子回到枝豆所在的房间,轻轻捞起枝豆脆弱的身体放进了红泥罐子里。
伽罗低头靠近罐子,像是悄声低语般说道:
“感觉到了吧?这罐骨灰可是从道成寺带回来的,高兴吗?不过容不了你恢复正体太久,子时之前记得回来。”
是夜,一户人家莫名失火,除男主人轻度烧伤外其家人无一生还。在侥幸逃离火海的男主人心口,一道蛇形烧伤成为永远的烙印。
伽罗一手抱着红泥罐子,一手拉开了面前的拉门。没有围墙的后院里,一片盛放的彼岸花在月光下如同漫卷烧灼的红莲业火直接天际。她走入彼岸花海,将手中的罐子埋进了红色的土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