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从爷爷家上来,没见到老爸在家,打电话问我妈,我妈说他身体不舒服没起床。十点多时候,我在扫阳台,看见老爸出来刷牙,很萎靡的样子,我们互相没有说话。太阳爬到山头了,阳光穿过树林射下来,村里人都在忙着打扫阳台和家门前的空地,赶着要在阳光普照时好好地晒晒包谷花生,我也把自家的一袋包谷抱上阳台,阳台还不热,我就坐在没有开封的包谷袋上玩手机。其间,我看见过老爸抬着个大碗吃饭,然后就再没看见他,我知道他又睡进去了。老妈说我爸身体不舒服,看来是真的不舒服了。
一整天我晒着包谷,还晒了一些药材之类的,就开始洗衣服理猪食逗猪逗狗逗猫玩,上午过去了;又摘了一下午的花椒回来做饭,饭熟,老爸也没有起来。等我把老妈和弟弟送走,再洗碗喂猪喂狗喂猫喂鸡完毕,太阳西沉,把包谷药材都收了家里家外也都收拾了一遍,再没什么事做了的时候,我发现老爸依然没有起床。我平生没有在他睡着时叫醒他的经历,今天也不该破例吧!
我于是泡了一杯茶,把包子馒头放进锅里热着,给老爸起来饮食。做完所有,我无所事事起来,抬着凳子上来阳台。这时候,太阳落山,云霞满天,西天的云霞似着了火,北边的则像棉花糖不断被撕扯出新模样,夜晚从东边滚滚而来,晚归的人家里,炊烟才升起,袅袅缭绕...景象虽美,不过视线里的好像梦幻,我只能听见山林传来的蝉鸣聒噪。我心想着要入夜了,进到房间看老爸,看是否要把他叫醒了。老爸睡态雍容,喘气连连,床上摆着刮痧用的夹子、水还有电视遥控,电视开着,已是新闻联播。我赶忙关了电视,收走床上的东西,没把他叫醒。
我在等着老爸自己醒过来,好像遥遥无期。我逗猫,猫不理我;我唤狗,狗肚子还不饿;两头猪朝我哼哼,我没好气地丢了根芋头树给它们。我躺到床上,睡不了,板凳上坐不住,想玩手机又没信号,看书,看了一首《柏舟》就看不下去了。起起,坐坐,躺躺,时间过去了很久吧!老爸还没有起来。我害怕了,就去喊他。第一声就应了,该是醒了有一会儿了;我叫他起来吃饭,他说不吃;我说到街上打针去
,他说街上的医生不敢晚上打针;我说那我去买点药吧,他说不用;我...
我想,不能让老爸自己拿主意了,要来个比他大的人来看看,我就想到了三伯。三伯家在村外头,和爷爷家同一条路,我在去的路上看见了大姑,以为是从爷爷那里上来的,原来是从三伯家过来。大姑告诉我三伯去了爷爷家,这省得我白走一趟三伯家了。到爷爷家的时候,看见二姑妈在,我也没有打个招呼,直接走到三伯面前,说我爸生病了,那时的我一定面色凝重,眼角湿润,因为三伯立刻就从躺着的床上立起来,说那我去看看。我再没说什么话,跟爷爷四伯二姑妈两个侄儿都没有说话,跟着三伯就出了爷爷家的门。
这一路上我也没有说什么,后来想起,我至少应该告诉三伯,我是知道他在爷爷家直接来找他的。
三伯先我一步进了家门,并且先我一步看见了他的五弟,也就是我爸,我立在门口没有进去。
三伯:怎么啦?
我爸:感冒了,加上发烧。
三伯:小病嘛,怎么很难受的样子?
我爸:在我身上的有点特殊,每年都有这么几次,天气变化的时候。
三伯:总要做点什么吧!去街上打针。
我爸:韩家平之前把一个病人打得住到县医院了,不敢再打了。
三伯:那买点药吃吃吧?
我爸:没用的!
其实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少,也不连贯,以上对话是我整理的他们的几乎全部对话。在老爸的提议下,三伯给他刮起了痧。三伯年近五十了,又不习惯用那个夹子,每夹一下,都很用力地出一口气,一边给我爸刮着的时候,三伯偏过头来跟我笑说:真够劲,夹得我都出汗了。我不知道怎么搭话,我只能看着他,与坐在他面前的弟弟相比,三伯已经十分地显老了,他身体消瘦,微微佝偻,却用力地替我爸刮着背。这一刻,我看着他们才像亲兄弟。
四伯也上来了,让我有点意外,又暗自欣喜。四伯也是没有说多少话,自己找了凳子坐在旁边观摩。他们三兄弟坐在一起的场景,于我却很感动,我于是走到一旁,远远地看着他们仨。在我的印象里,三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一次是在爷爷家拍全家福,另一次是给新寨的小姑妈盖房子,两次都是家里有大事,然后就是这一次,按前两次的惯例,这一次也被算作大事了吗?
四伯:大伯马医生最会治这种病了。
三伯:不行不行,他用的药太吓人了!
四伯:就是因为敢用药才治得好!
我爸:怎么可以让私人治病呢!任何小病都应该去正规的医院。
三伯和四伯不说话了,家里很静,只有夹子夹到肉的啪哒声。
坐了一会儿,四伯看他的五弟没有大碍,就起身走了,走也只是说走了,没有多话。也许兄弟间多年来早就有了默契吧,四伯家里的我的爷爷是必须随时有男人照看的,不说明,都懂,客套话就更不该说了。
刮完痧后,三伯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临走时叮嘱,明天不见好的话就去医院。这是他们兄弟间的话,言辞里是义不容辞的担当,血浓于水的情,替他们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细枝末节,互相搀扶的态度表现得干脆利落。三伯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背影,很多次他从我家走出去都会留下这样的背影,我难以猜测这背影里究竟隐含了多少话语。
老爸说不用做菜,我还是把火给烧起来了。到小卖部买个灯泡,回来的路上,乌漆抹黑里听见个声音说要去看看生病的弟弟,我打电筒照去一看,正是大姑和二姑妈。她们刚去探看了我爷爷上来,虽然一个住新寨一个就住老寨不同路,但还是结伴走了一段上来。他们的父亲年近八十大关,大病小病都一齐发了,四弟天天要在家照顾,几个嫁在外家住得远的兄弟姐妹也是三天两头就得过去看看。
二姑妈:最难过的是我,家住那么远。
大姑妈:不要说了,被人家听完了!
我跟在后面想,二姑妈只不过是抱怨住得远,大姑妈担心的是,听到的人会以为爷爷的儿女不愿意去看望他才在抱怨,怕被人笑话家门不幸。
我们到家门前的时候,老爸正抱着一只鸡出来,这些小鸡刚离开鸡妈妈,生活不能自理,老爸在帮它们找睡的地方。他看见他的两个姐姐,略表惊讶,然后就笑了,也只是笑,连一声姐姐都没有叫。倒是我二姑妈说话了,说她们听说五弟生病了就过来看看,问好点了没。老爸把两个姐姐让进屋里,三个人就自己找凳子坐下来,这里是老宅,是生养大家的家,都熟,一点客套都没有,说起来我爸生在后,还没有我的姑妈们见得早呢。
就算没有对话,气氛也很自然,没有尴尬,我庆幸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家里。当然,兄弟姐妹坐一块儿,总有家常拉。
二姑妈问我:你大姐今天回来,没叫你去接?
我今天没有接过大姐的电话,告诉二姑,二姑说也许叫别人去接了。二姑妈说起我大姐,眼睛里就有了泪珠。原来,几天前我姐和姐夫打了一回架,姐夫先动的手,我姐姐发怒把我姐夫按起打了。我姐姐从小就很胖,身体有两个姐夫那么大吧!
我爸说:你姐要是真打,你姐夫怎么打得过她!
大姑妈:老婆打老公的事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二姑妈:这是她第一次打她老公啊!以前再怎么打她骂她都不会还手的。
我爸说:你姐要是真打,你姐夫怎么打得过她!
老爸似乎好了许多,谈话间都是笑着,说起话来活泼了些,我看见两个姑妈,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我爸。
大黄吠叫起来,接着而来一声呵斥,大黄立刻嘿吃嘿吃地摇起了尾巴,二姑妈对我爸说,你姐夫来了。我们都听得出来这是我二姑爹,只有他才会那么大嗓门,只有他才会叫小黄,只有他才会一本正经地对待牲畜...
二姑爹却不是为我爸生病才来,而是因为我二姑妈在这里。二姑爹是个生来乐呵的人,不只自己乐呵,见到他的人也会乐呵,我们在屋里的几个都笑着迎接他的到来。对这里,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一进来,就抓着烟筒抽起烟来,吧嗒吧嗒地,一家人全看着他一个,他还泰然自若,抬起嘴来的间隙,嘿嘿地笑两声算是应付大家。我爸笑的欢,大姑妈也笑,笑的最欢的是我二姑妈,看得出来她对二姑爹是有很多满意的,何况二姑爹今天赶了十多趟马,挣了个近三百块钱,相当于村里五六个人工了。
二姑妈催着姑爹快点抽,抽完要回家,姑爹却不慌不忙,放下烟筒后又去摸索碗柜,二姑妈佯装生气也不理。我们都知道他要干嘛。
二姑妈说:不要给他喝!
我说:来这里怎能不喝!
二姑妈想不到我既然会支持姑爹,哈哈大笑起来,姑爹找酒更起劲了。我家里没人喝酒也常年备酒,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姑爹准备的,他每次来都要喝,一个人也要干喝个一碗,菜都不用。现在既然会找不到酒在哪儿,一定是在下家喝多了。我爸就把酒指给姑爹。
二姑妈:不能给他喝啊!
我爸:让他喝吧!管不了就不如不管。
这样看来不负责任的话,其实是因为我爸了解他姐夫不能一日无酒,马帮的活计太苦了,我姑爹又嗜酒如命,加上年纪已近六十,已经没有必要再让人压抑地过活了。
一碗酒不过三口,还好姑爹自觉地不再继续。二姑妈提出要回去了,大姑妈和姑爹也就一起走了。剩下我和老爸在家,也该睡觉了。我妈去金矿卖菜今晚到不了,弟弟说要帮我去找女朋友没有回来。
夜色已浓,一场雨下了又停,村庄静谧,兄弟姐妹们都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