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刚29岁的时候,光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实际上早有征兆,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时不时就会有黑暗降临,有时是视线模糊,有时则是完全陷入了黑暗。终于在29岁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用了三个月,才终于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我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按照固定的位置和顺序摆放好,我用了很多天才适应了手机的使用方式,我很感谢新的科技,能让我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可以使用手机。在这之后我又花了一些时间学习盲文。如今我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这三个月中我无数次的感到绝望,但无论我怎样痛苦,光再也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对我来说成了一个又一个永恒的夜晚。但人似乎有一种接受现实的能力,无论曾经是多么痛苦和绝望。现在再回忆起这几个月,当时的自己觉得像是活在地狱中,自认为每天承受着他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想过离开这个世界,但我离死亡终归是差了一点勇气。而现在的我觉得,那只是那时的自己而已,一切当时认为难以承受的感受,如今都被增加了一个字:过,我痛苦过,绝望过,仅此而已。
我甚至还能继续工作,我可以使用键盘打字,我可以用耳朵听取屏幕上的内容。甚至我的工作效率比以前还要高,因为在此之前,常常会有眼花缭乱的新闻,或者千奇百怪的推送,让我在从专注的工作状态转换成摸鱼状态。如今看不到那一切之后,反而可以静下心来认真工作了。
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活着了。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家门口,但在我关门的时候,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阻力,平常我轻轻用力就可以关上的门,这次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一样,而我再次尝试关门时,这阻力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一阵风,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我接受不了太过安静,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视觉,不能再让我误以为连听觉也失去了。于是我买了一对音响,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乐播放器,我买了很多唱片,有古典,也有流行。我最喜欢的是贝多芬,对我来说,他和我是一样的,在他的音乐中我找到了共鸣,那是丧失某一项至关重要的功能后的觉醒,每一次播放到第九交响曲时,我都听得如痴如醉,简单却华丽的音符与歌唱家们激情的合唱,会让我想起明媚的阳光,温柔的草地,人们的笑脸。有时我会沉浸在音乐里,忘记了时间,也因此常常会熬夜,因为查看时间总是有一些麻烦的。
音乐声音很大,足以盖过一些不易察觉的声响。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天之后,我总觉得我的生活有一些不一样了,对此我有一些自己的解释。
在那天感受到门的阻力之后,我去检查了我的所有窗户,全都是紧闭着的。我仔细的摸索门的附近,没有找到任何能够阻挡它的东西。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命中常常会出现各种没办法解释的细枝末节,对他们来说这些并不重要,也自然就懒得深究。但我是盲的,无论是担忧门是否损坏,还是门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将我绊倒,都需要我去用手一点一点去探寻。
于是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注意到我生活中的异常,我发现有的时候,我理应摆放整齐的东西,再次使用的时候,它却并不在原来的位置。
比如我的习惯是将洗好的碗倒置放在碗架上,那一天我发现了一个碗口朝上摆在碗架上的碗。
比如有时我明明记得我已经将窗帘拉上了,但某个时候我去检查,发现窗帘并没有拉上。
比如有时候衣柜的门是开着的,我自己并没有这种不关门的习惯。
从那天门被阻挡了一下之后,我就开始在生活中发现越来越多的失控的事。我之所以确定是从那天开始的,是因为这是第一件发生的让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的事情。
实际上,在当天我就隐隐有了一种解释:有一个人跟着我进来了。
我关门的手传递过来的感受,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一个未知的人在轻轻阻挡我关门,也许是这个人正好就在门口,而再次尝试关门的时候,门就畅通无阻的关上了,按照假设的话,可以认为是这个人已经进来了。只是这个解释太过荒谬,我自己并不相信,因为一个人很难不发出声音,从我面前经过也不惊起空气的扰动,甚至不散发出任何味道,而且即便有这个人,他跟着我进来之后什么也没做,这也很奇怪。他总不可能只是躲在一个角落看着我。
这个想法刚诞生的时候,我是非常恐惧的,一个独居的盲人女人,家里进来了一个不明目的的陌生人,无论怎么想都实在太过恐怖了,我甚至想过报警,但我意识到假如这个人就在房间里,并且要对我不利,我报警的行为反而会激怒他。于是那天我关了音乐,假装神色正常的做家务,但悄悄地用耳朵仔仔细细的搜索,也许是他潜藏的太好,我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一段时日后,我依然觉得不放心,我甚至在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开口问:你好,如果你在的话,能不能说一句话?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的。我不断的否定我这个想法,却又总在试图从任何可能的角度去证实这个想法:或许有一个人,跟着我潜进了我的家中。他很安静,我在的时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我在的时候他几乎不移动,或者用十分高明的方式完全不发出声音的移动,他用某些方法把自己的气味也去掉了,要知道,人在失去光明后,嗅觉和听觉会变得异常灵敏。他可能会在我上班之后才会发出声音,比如他可能会用我的锅做饭,用我的碗吃饭,这样才有可能在刷了碗之后,一不小心将一个碗碗口朝上放在碗架里了。也许他吃掉的东西,他都会在白天出去买回来补充,让我没法察觉。同样的他会使用我的其他东西,但有时会忘记放回原位,或查看我的私人物品,但忘记了关衣柜门。
就这样,每当我在家里发现了一点异常,他存在的可能性就更多了一分,这个可能性一直在不断的增长。因为我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不存在,却总是可以找到一些证据说明他的存在。
慢慢的我开始相信他是友好的,因为他从未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情,他甚至不愿意让我察觉他的存在。我有时会觉得他的伪装太差了,或者说,是我的观察力太强了。我能从最细微的地方推断他的存在。我同时也觉得他十分幼稚,用这么久的时间,和我玩一个不存在的游戏,就像是捉迷藏,我每天寻找他留下的蛛丝马迹,而他则每天尽可能地销毁自己存在的证据。
我常常在思考他的动机,我并非富裕之人,家里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我从事的工作也普通的让人连了解的兴趣也没有,我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人长久的潜藏在我家里的原因,于是我一直在思索,最终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他爱上我了。我知道有一些人是十分不善于表达的,关于这一点我感同身受,因为我就是如此。这样和他相处这么久下来,我感觉到了,他比我还要不善于表达。他甚至宁愿装作不存在,也不敢和我接触,我想他可能就是愿意这样看着我,这样就足够了。而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打破这种默契,我在想或许他是一个失音者,他因为这种缺陷而自卑,于是只敢默默的看着我,他不敢发出声音,是因为他没办法说话。想到这里,我决定鼓励他,所以那天我和他说了话,我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的。'
我并没有多说,我希望循序渐进,慢慢让他打开心扉。
那之后我的话就多了起来,有时我会和他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我告诉他今天地铁上遇到了善良的人给我让座,我告诉他我下班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告诉他今天风的味道很好,我告诉他今天的阳光暖暖的,和他一样。再后来我和他聊我的过去,那时我的生命中还有光,从儿时的大树,街道旁的水渠,夜晚的灯火,到校园中的点点滴滴,再到社会上的林林总总,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可以诉说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和他一样,这样认真的倾听,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打断我。
我想象他的脸,或许是瘦削而棱角分明的,有着英挺的鼻子,温柔的嘴角,他或许穿着黑色针织衫,柔软的棉布鞋子,只有这样才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想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温和而深邃,也许正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的方位,但我内心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那一刻我们正在对视。
我不敢直接要求他与我互动,因为我察觉到,相比我而言,他可能经历过更多的痛苦,处在更不堪的环境下,心理状态或许是有些问题的。毕竟哪会有心理正常的人潜入别人家里呢。所以我很希望由我来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循序渐进的让他慢慢能够敢与我互动,但我实在是对心理学了解甚少,一切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行动了,我制定了很多计划,关于我应该怎样引导,我应该每天和他多说些什么,我不能刺激他,我是如此害怕,怕我稍微激进一点的行为就把他吓跑,实际上,现在每一天我都会在门上悄悄做上一个小机关,那是一根不起眼的绳子,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他出门了,或者说离开我了,那我就能很快知道,而且我不会让他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偷偷溜出去,我只将门开一个小小的仅能容纳我通过的缝隙,进门后立刻关上。值得庆幸的是,从这个机关设置好以后,他并没有触发过。现在我和他保持着一种默契,我不能去打破,所以有时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但我不敢走过去拥抱他。
我按照我的拯救者计划一项一项的实施,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果。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惊觉,现在的我,看(听)到那些生命中仍然有光的人,我是嫉妒的,每当有人描绘颜色,形状,等等需要光才能感受到的东西时,我就会感受到深深的痛苦。而他是一个失音者,他每天都听到我在对他说话,会不会他也感到痛苦?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也忽然明白了,何必要逼他与我互动呢,他喜欢在沉默中看着我,那就顺从他的心意好了,实际上我也觉得这样并不坏,对我来说,他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和他说了,我愿意和他这样相处,我相信他也轻松多了。
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这样相处着,我想我也爱上他了。每天我都期待着回家,我知道他在家里等我。我把我喜欢的一切都默默分享给他,我甚至会拍下照片,比如我的工作,我的午饭,我打开手机的拍摄模式,大概对准我想要拍摄的东西,按下音量键就可以听到咔嚓一声,我就知道这张照片可以分享给他了,有时听到周围的人说今天天气很棒,今天的云很漂亮,我也会把手机对准天空,我不知道这个方向有没有云,但我想分享给他。回家后我会把手机的相册打开,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去看。我也会把我新听到的美好的音乐分享给他,我喜欢上了小约翰·施特劳斯,对我们来说,那是浪漫的旋律,我不再需要贝多芬给我力量了,如今他就是我的力量,我会邀请他和我一起跳舞,他仍然是含蓄的拒绝,于是我就独自起舞,我沉浸在各式圆舞曲中,他则沉浸在我舞动的身影里。我能感受到他和我的亲近。我知道,我做饭时,他就默默的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会把他的份也做出来,但他仍然是倔强的不吃,好像想要将这种隐身游戏一直玩下去。
那我就陪你一直玩下去好了。
“嗯,我也爱你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