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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现在这样。此时有微风吹来，林荫中清新的气息弥漫进鼻腔里。他定了定神，眼前出现一条雾气氤氲的蜿蜒小径。小径尽头有朱门掩映。周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心头似有小蹄哒哒，不觉加快了脚步。却猛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大喊：“二哥，莫太急了，等小羽片刻啊！”

正在用花草捉弄狸猫的周白羽抬头看见周莲走得远了，惊叫罢赶紧起身小跑过来。周白羽一下子撞到周莲身上，稚嫩的脸颊上满是笑容，他仰起头来问周莲：“二哥，来这干啥，明天可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了。你不好生复习，竟要来这里游山玩水？”

“好小子！究竟是谁在游山玩水？一路上贪玩的可是你吧。”

“哼！反正要考贡生的又不是我，我只知道这次要再错过，你的秋闱又不知要到何年月喽！”

周白羽幸灾乐祸一番后，又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周莲看着雾气渐淡的远处，紧了紧背后的书箧，也不由得小跑起来。

林间的小雀从枝头惊起，潮湿的小径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周莲停下来喘了口气，少不经事的周白羽就看见一座小院伫立在眼前。红色院门上的年画仍旧崭新，院内的柳枝垂到了檐下。四下里，一片寂静。

周莲还未直起腰，却听到“吱呀”一声。周莲往前一望，周白羽这小子把人家院门给推开了！

周白羽一脚踏进院子，霎时有小兔从半掩的屋门内跑出来，一下窜进怀里。周白羽抚摸着小兔柔软而光滑的绒毛，惊奇而兴奋。小兔却忽地一下跳脱开来跑出门去，周白羽便也跟着追出门去。

周莲看着那半掩的屋门，忽地就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周莲坐在屋里的一方木凳上，提起桌上的茶壶倒进瓷盏里，就这么自斟自饮了几杯。赵飞燕从里间出来，边用汗巾擦拭着头发边皱着眉头问：“这位公子，可曾识得小女子？”

说着周莲又斟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赵飞燕犯了迷糊，还真有这样的无赖？

周莲忽然站起，却转过身去。赵飞燕看着那一身素净的白色长衫，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接着便听得那人清亮的声音传来:

“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

赵飞燕一惊，不觉已脱口而出：

“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周莲口里的诗句，是幼时在姨娘家私塾里学过的虞似良的《梅溪堂春晓》。想是赵飞燕也不曾忘记。因为那是他们曾经的一段美好时光，那段时光里有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小兔一路乱窜，最后跳到了一个女子的怀里。周莲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呆呆的问：“姐姐，这是你家的小兔吗？”

面前的人点点头，周白羽就往回跑。

周白羽跑到还离院门老远的地方，就喊：“二哥，快出来，住家的姐姐回来了！”

周莲三步并两步跨出门来。远远看见周白羽耷拉着脑袋，正欲奇怪，却看见周白羽身边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一身白裙缓步走来，怀中小兔跃跃欲试。小兔跳下来朝前方奔去。周莲蹲下来，任凭小兔落入臂间。他轻轻抚摸着小兔，动作极为轻柔。

“阿莲，你来了。”赵飞燕温润的声音传来。

“嗯，”周莲轻应了一声，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燕姐还好么？”

暮色沉沉里，周莲和周白羽走到了灯火辉煌的夜市上，周白羽盯着路摊上的油锅，直咽口水。他拽拽周莲衣服，说：“二哥，我想吃块炸酥糕。”

“过了杏花街，前面就是姨娘家，姨娘家不光有炸酥糕，百花鸡也是有的。”周莲拉着周白羽，躲开了香味诱人的路摊。

周白羽悻悻离开，肚子却叫的更厉害了。

街上热闹非凡，前面又有卖古玩的，卖字画的，令周白羽绕不开眼。经过一个占卜算卦的摊子前，幡子后坐着的老者着实吓了二人一跳。周白羽好奇的问：“先生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有通天彻地的本领？”

老者抚须颔首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老者问：“测姻缘还是吉凶？”周白羽笑着问：“那先生来测测我们的名姓如何？”老者霎时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

周白羽本欲嘲笑一番，却硬被周莲推走了。二人继续往前走，灯火就变得阑珊了，成衣铺子的店老板笑着招徕他们，说棉衣削价，可添置一件。周莲笑着摆摆手，周白羽却想进去逛逛。紧挨着的是一间书肆，周莲生平最爱书籍文章，可惜书肆已经打烊了，否则周莲一定非买几卷不可。

再往前走，就彻底昏暗了。四周黑黢黢的，很是瘆人。周白羽胆怯的问：“二哥，你说不会有……”

正说着，前面有个人打着灯笼过来了，因为天太黑了，周白羽只看到了一盏灯笼在空中飘着，登时尖叫起来。

不提防那人就开口说了句：“是莲哥和小羽不？”

周莲就迎上去，周白羽蹲在二哥身后也走过去。一个穿绿花小褂的女人在灯火映照下显现出来。周莲看到女人脸上的一丝疲惫。

“姨娘，这么晚了还劳您过来接我们。”周莲脸上带着歉疚。

“这话说的生分不，你娘那是我亲姊妹，你俩是我亲外甥。我来接一下，那还不是应该的？”姨娘展颜开来，将周莲身上的书箧卸下，提在自己手里。

姨娘特意给两人留了饭菜，可惜并没有炸酥糕，更没有百花鸡。周白羽眼中就禽了泪。但他知道姨娘家道中落，姨夫常年居于医馆，家中境况已不如己家，每日只能靠姨娘白昼帮工，夜间纺织来维持生活。想着，也就大口大口扒拉饭菜，香喷喷地吃起来。

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周莲早早出门奔赴考场。姨娘也早早地锁了门出去做活，膝下的几个孩子又在外地谋生，家里就只有周白羽和一只白底灰纹的狸花猫。周白羽坐在窗前，面对窗外一览无余的天空发呆。狸花猫有时就跳到周白羽身上，周白羽开始对它很是热情，后来它老用身子蹭周白羽的脸，周白羽就厌烦了。狸花猫便“喵”的一声，不情愿的走开。

赵飞燕挽起袖子坐在河边，身前的木盆里满是衣服，她取出皂角粉来洒在衣服上，接着用手搅拌均匀。然后她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开始眺望远处的雾霭山峦与绿树花草。风就在那时吹起赵飞燕额前的发丝，连带着她的脸庞也变得干净而纯洁。

天空是晴朗的。一尘不染。水也是净的。而耳边响起的牛哞声，鸟鸣声，将思绪带回质朴无华的年代，遂勾起多年前的记忆。南江的世界就像一幅水墨画，晕染着一切，又被一切晕染着。

九天后，当赵飞燕在河边奋力捣衣时，一声清亮的呼喊终于打破了她的期待。

“燕姐——”

赵飞燕转过头去，看到了远处朝她招手的周莲。周莲背着书箧，脸上笑出了花。赵飞燕放下捶杵小跑过来。

“燕姐，你看我给你带了啥？”待赵飞燕走近，周莲从衣襟里拿出一支木钗，上面精巧地刻了只灵动的燕子。

平日大手大脚的赵飞燕顿时脸上羞得通红，迟疑了半晌方才接过钗子，口里只说：

“人家可还没及笄呢。”

赵飞燕忽然想到什么，急忙问周莲：“你还没进食吧？”

没成想周莲却说：“燕姐，我们去采莲吧。”

赵飞燕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南江广阔无垠，他们就撑了一页孤舟，飘荡在无尽的江面上。

周莲喃喃着：“原来江南的莲，也开的这么晚。”

赵飞燕“噗嗤”一下笑出声：“莲哥，你还和小时候一样。”

周莲好奇地问：“哪样啊，燕姐？”

赵飞燕本想说“还和小时候一样憨傻”，但话到嘴边，却犹犹豫豫地说不出口。

“一样，一样……”

赵飞燕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周莲却在这时大叫起来：“看，燕姐！燕姐，快看！”

赵飞燕朝远处望去，一行白鹭从江岸上依次起飞，渐排成一行，直冲天际。周莲看着白鹭远了，远成一个点，天空就变得空旷而寂寥。

周莲说：“要是我们也是白鹭就好了。”

赵飞燕撇撇嘴：“做一只鸟，有什么好的，整日介飞啊飞的，不得安稳，又要担心被猛禽吃掉。”

周莲没说话，他望着没有一朵莲花盛开的江面，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提起浆来。

他划动着船桨，回头望向赵飞燕，微微一笑：“燕姐，不就是一只活泼可爱的飞燕吗？”

黄昏了，天边的彩霞绚丽而精彩，映照得崇山峻岭都成了绯红色。周莲和赵飞燕此时已回到了朱门掩映的小径上。二人停住，周围只有小兽走动发出的窸窣的响声。

“放榜之前，我会再来的。”

“你是说要等一个月才能来吗？”

这一个月里，周白羽仍是无所事事，他年方七岁，做不得苦力，又认不得几个字，书也读不成。算是整日呆在家里看家。当然，他也并不孤独，因为尚有狸猫陪他。

相比之下，周莲却为姨娘家扛了几乎一个月的麻包。周莲每次都不惜力，别人一次只扛一包，他非得扛两包，虽然最后得到的银钱是别人两倍，却同样累的汗流浃背，不成样子。周莲却总是苦中作乐。别人背包时总是一脸苦相，他背包时却兀自念念有词。别人以为他在念什么咒语，其实他是在背诵《古文观止》里面的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

时间呼啦啦地一下就过去了。夜里三人用过晚膳，姨娘专门从橱柜里拿了些碎银子放到一只荷包里。

姨娘把荷包塞到周莲手心里，说：“这些天苦了你了，明日放榜后，若要回家就用作路费，若想再住些日子，就继续住着，买些新衣或物件都可。不够再问姨娘要。”

周白羽拉拉二哥后襟，周莲却坚持不收。

次日，周莲早早就在龙虎榜前等候，等的周白羽都饿了肚子，周莲便去翻找钱袋。全身摸遍，也没找到一文钱，周莲只好去书箧里翻翻。在书箧最底层的一本《礼记》里面，周莲看到了一只绣着莲花的荷包。周莲鼻尖一酸，差点留下泪来。

“莲哥，小羽弟弟！”远处传来赵飞燕的声音。

正在整理书箧的周莲抬起头来，就看见赵飞燕举着三支糖葫芦笑盈盈的快步走过来。

周莲背好书箧站起身，赵飞燕已把糖葫芦拿到他面前。周莲还没反应过来，却先让周白羽跳起来拿走一根。

几颗糖葫芦下肚，周白羽一边咀嚼一边瞅着周莲以及他面前的糖葫芦，说：“二哥，你要再不吃，小弟只能勉为其难了。”

赵飞燕捂住嘴轻笑了声，不提防周莲就顺势咬下一颗。

赵飞燕就笑的更开心了。

三人就一人一支糖葫芦，并排站在龙虎榜前，眼睛盯在即将到来的吏员手中的卷轴上。

周莲心头开始紧张起来，慌乱间他忽然发现，赵飞燕头上已绾上了一个发髻，发髻中央稳插着一只木钗。钗心有一个字，小的看不清。

等那龙虎榜张开，周莲看着榜首的名字，方想起来，那是篆书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