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稿子,但写太好了所以也在这里存个档
*预警:刘彻x卫青cp向同人文,重度胡说
一
太平兴国元年某日,吕文仲于南唐亡国后第一次回到金陵,夜宿祖堂山下。
他对故国的兴衰谈不上多大的感触,这次来金陵,只是顺路取回一卷曾寄存于友人家的古籍。直到听见外面宛如山鬼夜啼的簌簌风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座如今幽静冷僻的荒山,也是南唐中主李璟的埋骨之地。
关于这位他曾经效忠的君主,吕文仲没有太多印象,即使在多年前,他是被李璟钦点为进士的。眼下他关心的,是另一位帝王。
在他打开卷轴的同时,风越来越大了。
——如今自己这处境,倒有些像是传说中“孤馆遇神”的嵇叔夜了。
像是为了回答他内心的想法,一阵大风倏地吹暗了他面前的油灯。接着,他听到风声中透着扑棱棱的声音由远而近,由高而低,像是一只正在降落的巨鸟。
哗啦——
在油灯重新恢复光芒后,他看到之前屋中早已卷上去的,透着霉味的罗帷落了下来,而帷幔后是一个黑影。他顿时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与君侯有缘之人。”
一个分辨不出男女老少,又像汇集了男女老少所有特点的声音回答道。
正当他掏出行囊里的匕首时,那个声音又发问了:“君侯如今挑灯夜读的,是《汉武故事》吧?”
吕文仲心下又是一惊,表面仍维持着愤怒,厉声道:“问这做甚!”
“长夜漫漫,既然君侯对孝武皇帝的旧事有兴趣,那某便赠予君侯另一个故事。”
没等吕文仲回答,黑影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个故事发生于征和元年。”
二
在后世的史书记载中,由于多年寻找海上仙山未果,陛下已经对方士没有了曾经的兴趣和热情,但总还有想要碰运气的人。
比如正在以幻术师的身份,于建章宫表演百戏的某生。
在太液池中,修有效仿蓬莱、方丈、瀛洲的景观。某生使劲浑身解数,让蓬莱山上长出黄金的树枝和玉石的树叶,让方丈山上盖起五彩琉璃搭建的宝塔,让瀛洲山上升腾着组成“长乐未央”字样的烟霞。这样的幻象一直持续了两刻钟,又在乐声结束时恢复了原样。
然后,他终于听到了比预想中要苍老的,天子的声音:“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臣只希望能在今晚为陛下施展秘术。”
“是吗?那是怎样的秘术?”
“可以将陛下在意之人从蒿里唤回人间。”
片刻的沉默后,天子回答道:“好。”
其实这是曾经少翁用过的办法,某生也没想到陛下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在谢恩时几乎要压抑不住笑声了
——毕竟早殇的恋人才是完美的恋人,如今皇后不再得宠,自己只要召唤出陛下先前哪位夫人的幻影,都能得到赏赐吧?
想到这里,某生不由得飘飘有凌云之气,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封侯后怎么经营食邑了。
入夜后,某生请天子在建章宫最大的殿堂中设下巨幅的帷幔,并在帷幔内侧点起七七四十九枚博山炉。他站在帷幔外侧,于众人面前开始施法。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通过余光,某生瞥见天子皱了皱眉,他无法确定,也不敢细想,陛下是否因自己完全照搬三闾大夫的《大招》而减少了信任,毕竟他靠自己实在想不出其它词了。
“魂乎归徕!居室定只。接径千里,出若云只。三圭重侯,听类神只。察笃夭隐,孤寡存只……”
突然,帷幔上烟雾的影子发生了变化,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影。
——不对,怎么像是个男人?
正当某生疑惑时,他听到了天子颤抖的声音:“仲卿?”
接着,他看到眼前的天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无限怀念的珍重,甚至是不可抑制的热切,起身上前,直接掀开了帷幔。
里面只有争相逃逸的烟雾。
还没等某生想出要如何收场,天子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你和卫皇后有什么关系?”
“臣……”
“装神弄鬼,惑乱人心。左右,把他押进诏狱。”
三
听到这里,吕文仲没忍住“啧”了一声。
黑影停下了讲述:“君侯可有何高见?”
“也谈不上什么高见……只是那个方士看到自己召唤出一个男子的身影时,恐怕觉得自己要被当场处决了吧?”
“原来君侯是这样想的啊。”黑影的声音像是若有所思,“那某这个故事,君侯还想听下去吗?”
“阁下不必在意,”吕文仲连忙继续说道,“还请不吝赐教。”
于是故事继续。
已过耳顺之年的刘彻久违地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骑在骏马上,握着缰绳的手还是年轻有力的。面前绿草如茵,散发着蓬勃的生机。远处隐约露出几栋建筑物,在典雅中透着朴素,不像如今他居住的宫殿那般,只一味炫耀着帝国强大的财力,想要引来琼楼玉宇里居住的仙人。
——是上林苑啊。
而且是建元年间,刚被修缮不久的上林苑。
——眼下这是哪一场游猎?自己又在追逐着什么?
几声兴奋的犬吠打断了刘彻的思绪。他看到那只皮毛光亮的猎犬朝一个方向奔跑,于是不假思索地扬鞭策马跟了上去。
周围的景色极速变化,让他一时辨不出方向,也看不到目标,只知道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
不知跑了多远,他隐约看到了粼粼的波光。
——应该是渭水吧?
在闪念的片刻后,白马已将他带到了河岸上。然而,横亘在他眼前的并非浊浪滚滚的河流,而是有无数星辰在沉浮的银汉。他勒住马抬起头,看到本该是天空的地方被巨大的镜子取代,倒映着繁星和青草,还有他那张困惑的脸。
——为什么只有自己?当年在上林苑游猎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分明是……
有风掠过耳畔。刘彻连忙转头,差点撞上了几乎贴着自己飞过的青鸟。青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停在了银河边一根芦苇上,向他啼叫了几声。
明明对鸟雀没有任何特殊的研究和喜爱,他却听出了那鸟鸣声中的遗憾和歉意。
下一刻,青鸟毅然飞向银河,而他在刹那间福至心灵,呼唤道:“仲卿!”
喊出这个名字后,刘彻睁开了眼,看到了床帏上用金线刺绣的二十八宿。
宫殿内回荡着他粗重的喘息声,他不确定有没有人听到他的梦呓。突然,他注意到几丈外的帷幔后隐约有个人影。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刘彻想起之前方士的把戏,但还是拎起了兵器架上的佩剑,缓缓向帷幔逼近。还没等他挑开帷幔,一阵晨风肃肃吹过帷幔,露出了人影的脸。
那是卫青年少时的脸。
——不,不单是脸,还有这有些瘦削的身形,日常穿着的青衣,尤其是那如玉般温柔谦和又不卑不亢的神色,分明都是……
帷幔即将落下时,刘彻拔剑拦住了它,发颤的剑尖距离对方的肩膀只有几寸。
“你到底是谁——不,你到底是什么?是幻影,是妖邪,还是……仙人?”
对方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带着恭敬的微笑看着他。刘彻感觉自己的手更抖了,提高了声音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别用他的模样和我耍花招!”
他在那张玉石般的脸上读出片刻的惶惑,紧接着,他感到自己手中的剑撞向了什么。
青衫撕裂了一个口子,其中流下的不是血液,而是一粒粒鲜红的玛瑙。而伤者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依然顶着剑向他靠近,仿佛他只是听到了天子命令语气中的杀意,并为此无怨无悔地奔赴死亡。
“停下,你想做什么!给我停下!”
玛瑙碰撞的声音更密集了。
——罢了,哪怕是梦,也姑且也在此间沉迷片刻吧。
宝剑铿然落地,他拥抱住了四十年前的青草香气。
四
龟甲、蓍草和其它一切通灵的事物都没能告诉公孙卿,他竟然还有重新面见天子的机会。
在天汉三年以后,公孙卿一直在灵台打杂。对于这位曾经颇具野心,在天子面前大谈求仙之道,并一度获得荣华富贵的方士而言,观测和记录星象的生活无疑是清贫寂寞的,但他已经不敢奢求更多。
毕竟和曾经的文成将军和五利将军比,他在让陛下失望后还能留着一条小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而除了天地以外,他尤其要感谢已经埋骨于茂陵的长平烈侯。
——听说陛下不是刚把一名方士打入诏狱吗,怎么又想起自己了?
在被天子传唤后,公孙卿内心翻涌着无数疑问,几乎都想起一卦占卜吉凶,最后碍于时间有限,还是放弃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而言之,唯有谨言慎行,之后听天由命。因为如今的他要是说错了话,可再也没有哪位贵人来给自己求情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公孙卿踏入了建章宫。
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扇门,他终于来到了天子所在的殿堂。空气中飘浮着某种奇异香气,他顾不及辨别,俯身行了大礼。
还没抬起头,他已听到那个比记忆中略为衰老,但依旧威严的声音:“近日天象可有异样?”
“昨夜,有客星入紫微垣。”
“是怎样的客星?”
“如星非星,如云非云,是为归邪。”
“依你所见,此象何解?”
“紫薇垣为天帝居所。”公孙卿不敢故弄玄虚,照本宣科地解释道,“而归邪既出,当有归国者。”
眼看着天子没有反应,他想到之前听到的传闻,又试探着加了句:“或许,这意味着有从某地出发的归人,会以某种方式前来拜谒陛下。”
长久的沉默。直到公孙卿感觉自己额上的冷汗要落在地上时,他才听到天子重新开口:“上前来。”
他忐忑地走上前,却接到了一粒玛瑙珠。
“你可识得此物?”
“这……”闻着骤然变得浓郁的香气,公孙卿只感到冷汗又冒了出来,于是拖延道,“臣过去没学过鉴定珠宝的知识,或许相关的匠人更为擅长。”
“朕没问你的履历,也没让你举荐他人。”
玛瑙珠散发着甜香,部分安抚了公孙卿紧张的心绪,又将他的回忆引向了平时不注意的幽微角落。片刻后,他回答道:“臣昔日听老师说过,仙人赤血离体即凝成珠,其香如蜜。”
话刚说出口,公孙卿立刻后悔了:他之前曾对陛下说过,西王母掌握的不死灵药之一是云山朱蜜,或许那才是陛下更想要的答案。
不料天子只是抬手取走了玛瑙珠,语气里依然听不出情绪:“退下吧。”
公孙卿如蒙大赦,再次行礼后赶紧离开了。
——这关算是过去了?换个角度想,自己如此回答,至少不会让陛下把这颗莫名其妙的珠子磨成粉吃掉,或许也是好事?
结果回到灵台数日后,他听到了新的传闻:长平烈侯羽化成仙后重新下凡,与他的天子重逢。
五
“君侯蹙眉了。”
吕文仲望着依然看不出形状的黑影,有些无奈地说道:“阁下果然明察秋毫。”
“所以,君侯是有对这个故事有什么不满吧?”
“也谈不上不满,只是这个故事……不仅主要情节意出尘外,细节也和正史的出入稍微有些多。比如灵台不是东汉才有的吗?”
“那君侯手中的《汉武故事》中说,‘凡诸宫美人,可有七八千’,‘上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时无妇人’,便是更可信的记录吗?”
“这当然不能和《史记》、《汉书》相提并论……”
“但君侯依然觉得《汉武故事》有可取之处,那某说的故事,亦有可取之处。”
“是在下唐突了。”吕文仲朝黑影拱手道,“那在公孙卿检验了玛瑙后,武帝又有什么反应?”
坐在榻边的刘彻觉得,自己从未与仙人如此接近。
他记得很清楚,在漠北之战之前,齐人少翁曾进言说,仙人喜好云气,最好将云气画在一辆辆马车上,借此引起仙人的注意。后来派去寻找仙山的使者也说,只要望到蓬莱的云气,便能找到神明藏在其中的宝藏。
如今他在抚摸着的鬓发,不正如冰凉柔顺的流云吗?
在记忆里,他曾触到过这样如云的长发。那正是在多年前的上林苑中,他们肆意纵马,将其他随从和全天下都抛在脑后。不知何处探出的树枝勾落了卫青的发冠,他的长发一下披散了下来。卫青赧然,请求陛下给予他一些时间,好削下衣摆来束发。少年天子偏偏说,头发散了不好骑马了,硬是把他拉到了齐腰的草丛中。是夜星坠如雨。
多年后,刘彻微微抬手取下眼前人的发冠,于是流云倾泻下来,没过了修长的脖颈,没过了青色的布衣。而长发的主人跽坐于他身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也只映着他的身影。
对了,眼睛。
修建柏梁台时,刘彻命人立起了仙人承露盘,之后他也喝过收集来的露水。那些无根水如此澄澈,竟比混合在一起的白玉粉还要晶莹,正和现在他看到的双眼相似。
是了,《诗》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美人本就该和露水相关。想到这里,刘彻的手从眼前人的长发开始滑动,最终覆住了对方的双目,像是能就此握住仙人的馈赠。
记忆里,卫青的眼睛也是如此澄澈的。元光五年,当他宣布将卫青任命为车骑将军,并开始对匈奴的反击后,朝堂上群臣神色各异,有怀疑,有担忧,有不屑。当旁人彼此交换着蕴含不同感情的目光时,只有风暴中央的卫青始终静静地看着他,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后来这双眼睛看过漠北铺天盖地的黄沙,看过草原凄厉如血的斜阳,但依然会带着忠诚与爱意回应着他的目光,直到被不可违抗的,山峦般巨大的死亡彻底掩盖。
当然,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具青衫包裹的身体,应该还未经过太多战场的风霜,至少从外表看是这样的。刘彻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能感受到眼球的形状,而对方依然没表现出任何抗拒。
——从外表看是这样的……那内里呢?
刘彻收回手,命令道:“站起来,后退一步。”
对方依言照做。他随即从榻边起身,依照着记忆解开了对方的衣带。
作为一度热衷于求仙的帝王,他当然熟悉《逍遥游》的姑射仙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此刻的他手上的冰凉,眼前的皎洁,无不和冰雪相应。
外袍哗啦一声落地。在解开中衣的系带时,他在这冰雪上触到了狰狞的凸起,他命令对方转身,果然看到了后腰上的鞭痕。
那是卫青在遇见他之前留下的。
后来的卫青身上有更多交错的伤痕,足以证明他作为大司马大将军的累累战果。而只有这道鞭伤,来自他曾被视为奴仆的过往。
刘彻年轻时曾经抚过这道伤疤,问他疼不疼,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鞭打他。可在此之后……竟是让他受了多少比鞭笞更残酷的伤。
那眼前的人呢?是太一开眼,给予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或者是……重新享受的权利?
迟暮的君王凑到恋人的幻影耳畔,问道:“你是我求回的仙人吗?”
没有回答。
正当刘彻准备脱去那件粗麻的中衣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希望的……真的是把卫青养在身边,像是养着一只被称赞的珍禽,一个被诟病的佞幸吗?
那样的卫青还会是卫青吗?自己还会是自己吗?
这个想法让他突然兴味索然:“算了,穿上吧。”
眼前人仍带着微笑默默望着他,乖顺如木偶,疏离如神像。
六
虽然自从被任命为丞相以来,公孙贺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当刘彻还是太子时,公孙贺便是太子舍人。可效忠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对方难以捉摸。尤其耳闻目睹了数位丞相的凄惨结局后,他更是万般不愿接过那枚相印。然而君王不可能给他拒绝的权利,于是公孙贺只得接过了这副重担。他一边诚惶诚恐地处理国务,一边暗自祈祷周围人别闯祸,比如他的儿子公孙敬声。
他早就知道,公孙敬声一直在外头胡作乱为。更要命的是,他眼里不成器的儿子在违法乱纪时又颇有几分私智小慧,让他除了口头的教导外,一直弄不清楚儿子到底做了什么,唯有暗自劝说自己,既然连他都发现不了,那别人应该也无所察觉。
公孙敬声的这副做派,当然是仗着皇后外甥的名号,可公孙贺比谁都清楚,这个名号并非安如磐石。毕竟哪怕不谈陛下与皇后之间是否疏远,当年的长平烈侯已经不在了。
偏偏在几天前,宫中传来流言,说陛下身边出现了一位仙人,容貌举止与少年时的长平烈侯别无二致。
刚听到这则消息时,公孙贺只觉得又是那些方士混淆视听的妖术,并相信现在的陛下肯定不会再被它所迷惑。后来流言越来越广,而陛下并没有丝毫控制的意思,公孙贺开始慌了。
这到底是仙人下凡,还是借尸还魂?为什么偏偏是借用那个人的模样?陛下又会抱着怎样的态度,而这态度是否会影响到自己?
带着这些疑惑,公孙贺心事重重地接受了天子的单独召见。
宫殿的门都虚掩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叩门,门已经向内打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他曾经的姻亲、战友和贵人的脸。
——不,确切地说,那时他们还未成为姻亲,北伐匈奴的战争也尚未开始,更谈不上谁是谁的贵人。他们,甚至连同陛下在内,都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怀揣着最缥缈也最鲜活的梦。
正当他发怔时,青衣人已转身离开了。直到那青色的身影没入宫殿深处的帷幔中,公孙贺才注意到自己眼中的潮意。在匆忙擦拭眼泪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上依然满是皱纹,看来时光并没有倒流。
——那亡者可以复生吗?
“丞相觉得,是他吗?”
君王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仿佛只是在询问公务中的某个细节,将公孙贺从刚才近乎迷狂的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关心则乱,自己尚且如此,何况是陛下。但这感觉……也实在太诡异。他不知道这回的“仙人”又是哪个方士,甚至说哪个神明的手笔,只是模糊意识到,事态的发展与自己相关,又难以被自己把握。
最后,他只能在行过礼后谨慎地回答道:“陛下与他更熟悉,以陛下的判断为准。”
“连你都没法判断啊。”
天子的声音听不出语气,公孙贺凭着经验暗自揣摩,回答道:“但是,这确实是天赐给陛下的一项神迹。”
这话不完全是奉承,多少带了几分公孙贺自己流露的情绪。而天子仍然在沉思:“那又为何会降下这份神迹?”
“这……恕臣愚钝,无法窥探天意。”
在短暂的沉默后,公孙贺担心引起君王的不满,又聊胜于无地补充道:“还请陛下另外请教精于此道的高人。”
“不必了,你刚才说得对,我才是唯一能判断的人。之后在朝堂上,朕会当众给出结论的。”
——什么?
公孙贺僵住了。
自己原意是让陛下再这样单独召见几次方士……结果是要把这事搬到朝堂上说,甚至是把这青衣人带到朝堂上?那别人该怎么看?史官会怎么写?
走出宫殿后,公孙贺仍是浑浑噩噩的。重新见到故人的身影,当然还是让他欣慰和感慨的,可这位“故人”会给他,给陛下,给整个大汉带来什么影响……他不敢细想。
不过如此看来,公孙敬声的那些混账事暂时还没传到陛下耳边,或者说陛下应该暂时没工夫注意这些琐事,那这应该……也是有利于自己的吧?
应该……吧?
天气阴沉,叫人看不清太阳的具体位置,但日光仍无孔不入,像是神祇审视世间万象的目光。
七
中黄门将两只髹漆衣箱抬入宫殿,随即快步离开了。他们都知道,自从那位神秘的仙人降临后,陛下便不喜欢殿中留人服侍了。
在宫门关闭后,青衫轻巧地绕到了房间中央,而刘彻也从第一只竹笥里取出了封存已久的衣物。
“这条狐毛围脖,是元光五年,用仲卿在第一次出征时猎来的雪狐做成的。仲卿说,之前从未见过纯白的狐狸,便千里迢迢送回了长安。匈奴人衣皮蒙毛,仲卿后来送过更多更好的战利品,但我始终留着这条围脖。”
刘彻边说,边将雪白的皮草围在那修长的脖颈上,随即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露出微笑:“现在这一袭布衣,和这围脖倒配不上了。”
说完,他又从箱中翻出一件黑紫色的裘衣:“这件羔裘,是仲卿从元朔二年缴获的十万头家畜里,挑出最好的紫羔做的。那时仲卿还说,塞外的紫羔比中原的紫羔毛长,而且呈环形弯曲状,不仅更美观,还更保暖。如果能在大汉蓄养这种紫羔,定能利国利民。讲完了正事,他还抱怨我为何要在诏书里断章取义引用《出车》,像是以为他不知道这诗其它部分写了什么似的。我笑了,回答他说,被断的章也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眼前人接过了紫羔裘,驯良地将它往身上套,不料原来的衣袖在穿过裘衣的袖根时稍微阻滞,最后手是伸出来了,左边腋下仍有些鼓鼓囊囊的。刘彻也不说什么,直接将手伸到袖中,逆着那截莹白向上,将堆叠的衣料拽了下来。完成这些后,刘彻感觉指尖还残留着皮毛的温热和肌肤的微凉。他又端详了自己的作品一番,带着些许遗憾说道:“不成。”
哪怕仙人的肌体感受不到寒暑的变化,这个时节穿成这样,还是太不伦不类了。
将裘衣随意地塞回去后,刘彻打开第二只竹笥,里面尽是明晃晃如火焰般的黄金制品。最上方的是一副硕大的耳环,他将手指探进去转了一圈,再次回忆道:“之前我问过仲卿,匈奴的男人当真会戴耳环吗,他只回了个‘是’字。元朔五年的大捷,我给了他大将军的位置,他给了我无数俘虏和战利品,又在一次与我单独相会时,神秘兮兮地给了我一个匣子,里面就是这对耳环。仲卿说,这是在右贤王帐中找到的,他看到右贤王戴着一样的……可惜,他没有耳洞,我更不可能有。”
君王的手指缓缓划过如玉的耳垂:“看来,你也戴不了耳环啊。”
金饰再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次被刘彻拿在手上的是一枚黄金的腰牌。腰牌上部呈两个拱形,中间浮雕着山峦和森林,以及一只正咬着牛的野狼。狼在捕猎时的凶狠,牛拼命挣扎后退的惊慌,无不栩栩如生。
“这是元狩四年,仲卿在漠北之战后带回来的。他说,这种黄金腰牌是匈奴贵族身份的象征,而这枚是他见过工艺最精湛的。被俘的匈奴人告诉他,这就是单于的所有物。说这话时,仲卿像还在因没有斩杀或生擒单于而有些自责和不甘,于是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和全天下人都为他的功绩感到骄傲,而这份功绩肯定会被史书记载,让后世无数人歆羡和歌颂。”
沉甸甸的腰牌将普通布料做成的腰带往下拉了几寸,刘彻看了看,又将它解了下来:“匈奴的饰品,果然还是不适合汉家子弟啊。”
那汉家子弟该穿戴什么?腰间自然该佩玉的。他想起当初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时,曾赐给对方一套玉组佩。面对这个前所未有的尊位,匠人们可谓是煞费苦心,从选取的材料到雕琢的工艺,无不力求十全十美。如今这精美而冰凉的玉器,已经被埋葬于茂陵之下。
但如果……他以别的正当理由,重新赐予眼前人一幅同样的组佩呢?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抬起手,敷在眼前人的胸口上。
“有人说,仲卿的功绩要感激上天的眷顾。而现在你被上天,或者太一,或者西王母,或者……仲卿派到我身边,又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掌中似乎感受到类似心跳的搏动,作为诸神对他提问的唯一回复。
“也罢,”刘彻再次感受到了堆积的倦意,“三日后的朝会,你依旧如此装束,之后朕再另做安排。”
八
“君侯这回蹙眉的时间更长了。”
“这样啊……”吕文仲无意识地按了按眉间,苦笑道,“只是听到了太多有悖于之前认知的描述,心中震惊之余,多少有些形于颜色。”
“哦?比如哪些描述?”
“比如太史公虽然也在《卫将军骠骑列传》中,称长平烈侯‘和柔’,但是在阁下的描述里,长平烈侯——或者至少说,长平烈侯的形貌,是如此地……妖媚,哪怕只是故事,还是让在下有些不适应。”
“既然如此,依君侯所见,应更注重谈论长平烈侯的什么特质?”
“那自然是军功。”
刘据一直希望,史官,世人,还有他的父皇,能更记住长平烈侯的军功。
他不是傻子,对于刘彻和卫青在普通君臣之外微妙和暧昧的关系,他早已看在眼里。更确切地说,当事人根本没打算隐瞒。至少当事人之一,他的父皇应该是这样想,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这事可以说是绯闻,也可以说是佳话,如果作为旁观者,刘据可以当成故事置之一笑,甚至有可能被这段感情打动,流几滴伤心泪。
不幸的是,当事人之二,正好是他的舅舅。
和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相比,发迹于卫子夫和卫青一代的卫氏无疑是后起之秀。这么多年下来,那些老牌豪门暗地里的嫉妒从来没停止过,只是大司马大将军的赫赫战功实在是太过耀眼,才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他可以想象,在卫子夫入宫受宠,而卫青尚未建功立业时,各种不屑甚至不堪的议论肯定会更多。只是在他懂事后,周围人没有再提及那段过往,他自然也识趣地不去询问。
结果到了现在,天知道哪股势力从哪里招来的“仙人”,竟有着卫青年少时的模样,还让他的父皇沉溺其中。甚至他打探到消息,说刘彻正在召集曾为卫青雕刻组佩的玉匠,难道还要立这个来路不明的“仙人”为大司马大将军吗!
而且,据说这位“仙人”看上去的年纪,比现在的他还要小。他不知道父皇怎么想,但自己已感受到身上起鸡皮疙瘩。
但话说回来,不管这“仙人”是如何到来,又为何而来,他的存在,或许会影响父皇对卫氏的态度,从而也影响到自己。那这位“仙人”,自己还是非要会上一会了。
而他也不会毫无准备。
“殿下,您找的人到了。”
刘据点了点头:“宣。”
属下带来一位打扮古怪的巫者,刘据接受了他的行礼,随即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
之前他也接触过巫卜之流,不过一直敬而远之,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求于这神秘的力量。
确认殿中没有旁人后,他走到巫者面前,问道:“你有什么特异的本领?”
“我可以实现殿下最迫切的愿望。”
“大胆!”刘据忍不住怒喝了一声,又担心被屋外旁人听见,于是走到巫者面前,用剑指着对方,压低了声音,尽量用最严厉的语气说道,“休想让我当第二个淮南王。”
巫者面对剑锋不躲不闪,反而笑了笑:“别紧张,我说的只是殿下当下最迫切的愿望,毕竟殿下当下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是吗?”
刘据怔了怔,但还是没放下手中的剑:“此言何意?”
“比如,我可以想办法让不属于此世的事物,回到他们应该回到的地方。”
九
刘彻已经很久没有在朝会后如此疲惫了。
冕冠戴得久了,压得他头疼。回到便殿后,他立刻拔下了玉笄,不料在解朱缨时遇到了个死结,还是另一双手及时地探上来,才替他除去了这华贵的束缚。
望着手捧冕冠的青衣人,刘彻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维子之故。”
在刚才的朝会上,他宣布要封青衣人为长平侯,百官哗然。在一片混乱中,他瞥到那双他无比熟悉,失而复得的眼睛依旧沉默着,含笑着望向他,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如公孙贺所言,他是最熟悉卫青的人,何必需要讨别人的口封呢?他当然知道在这具毫无瑕疵的躯壳之下,根本不存在卫青的灵魂。可这具躯壳看得到,摸得着,有呼吸,有心跳,这已经是上天给予他的神迹了。那他作为天子,对这神迹给出他能给的恩赐,又有何不可?不就是一个爵位,不就是一身礼服,又能碍什么事?
将冕冠放好后,青衣人的手伸向他的佩剑,他任由对方轻轻抚过自己的腰际,感觉透过数层衣物还有些微的痒意,仿佛被春风拂过。
“你这样做,倒是愈发让我想起,仲卿当建章监时的情形了。”
即使在群臣面前赐予眼前人长平侯的爵位,他还是固执地在称呼上将对方和卫青区分,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单纯贪恋皮囊美色的庸人。
然而,眼前人以卫青最为年少俊逸的模样出现,难道说明那么多年来,最让自己沉迷的,是那时的卫青吗?假如卫青还活着,自己会怎么回答——不,卫青不可能问这个问题,别人更没资格问这个问题。
佩剑被放在了绘有云气纹的兵器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看着青衣人转过身重新安静地面向自己,刘彻不由再次喃喃道:“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本来他没期待任何回答的,却在此时清晰地听到了阔别四十年前的声音——带着一分微不可察的戏谑,那个声音轻巧念出了四十年前天子未曾出口的情话: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不,不仅是声音。
刘彻忽然屏住了呼吸。殿外日光刺目,他直盯着他,建元的风在那双澄清的眼眸中穿堂而过,激荡起征和金色的光彩——对面的人已然偷偷地轻笑了。
那是他所深知的,神明凭附于他最完美的雕像里。
“仲卿!”
没有丝毫的犹疑,刘彻带着狂喜,眼眶几乎灼热,伸手想要拥抱思念已久的恋人。
他扑了个空。
青衣人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唯有一根青色的羽毛悠悠下坠,落在了刘彻的掌中,轻柔如云,单薄似梦。
十
孤馆中陷入寂静,唯有屋外风声依旧,如泣如诉。
最后,还是那个奇异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君侯现在是瞠目结舌,还是意犹未尽?”
“不是……”吕文仲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个故事,就这样完了?”
“的确如此。”黑影似乎笑了笑,“看来,君侯既是瞠目结舌,又是意犹未尽?”
“也可以这样说吧……”
其实比起天方夜谭的青鸟仙人,他更在意的是,这个故事被设置在征和元年,还特意提到刘据和巫者有交往。正当他好奇在这个故事构建的世界中,又会如何解释一年之后的巫蛊之祸时,它已经戛然而止。
“君侯听了半天,到头来是觉得这个故事里微不足道的细节,仅仅因为和‘正史’中的巫蛊之祸有关,才变得最重要?”
“阁下既然有读心的神通,又何必专门提问?”吕文仲再次苦笑,“青鸟仙人的绮想当然也很美好,只是……”
“何必说‘只是’呢?只要绮丽,只要美好,那不就足够了?非得有什么文以载道的功用才行吗?再说了,焉知你我相遇一场,不是身处于某个荒渺无凭的绮想之中?”
还没等吕文仲回答,黑影已经拉长,像是从地上站起身:“故事讲完了,某也该离去了。既然有缘相逢,那某也给君侯留下一份薄礼,用以纪念。”
“等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吕文仲用力掀开罗帷,只看到地上一根青色的羽毛。
远处传来鸡鸣,宣告着鬼魂游荡的黑夜即将结束。
他百感交集地捡起羽毛,从行囊中取出一枚信封,珍而重之地将它放了进去,和《汉武故事》一起收入锦袋。
十一
一年后,当朝天子组织文人将古今书籍编纂为类书,吕文仲亦在征召之列。
在工作的间隙,有同僚来和他搭话:“听闻吕兄收藏了一部《汉武故事》的珍本,可否给我们开开眼?”
“这可巧了,为了修书,在下今日正好把它翻出来带上了。”吕文仲指了指书案上的锦袋,不无得色地说道,“关于这卷珍本,我还亲身经历了一次比它更珍贵的传奇……”
谁知当他讲完那晚的故事后,四座静默无声。他顿时觉得自己身处于黑影的地位,只得开口询问道:“诸位可有何见教?”
“吕兄啊,”方才搭话的同僚带着疑惑的语气,缓缓开口道,“这个传奇,漏洞委实有点多,实在谈不上高明啊。”
“这不是传奇!是我的经历!”
语气变得近乎怜悯:“是,很多编传奇的人都说自己故事是真的。”
“那黑影还留了信物给我!就和那卷《汉武故事》放在一起!”
吕文仲打开了装着书卷的锦袋,果然摸出了那枚信封,于是胜利地向周围展示:“看!当初我就把信物放在里面了!”
说完,他把封口打开,将其中的东西往外倒。可信封里没有倒出羽毛,只倒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笺。吕文仲匆忙把它打开,里面是南唐中主的两句词: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