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子君的电话,是在一个忙乱的下午,她正埋在一个新的投标项目里无法自拔。
“喂,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职业化的声音响起,电话那头回应:“ 喂,艾艾,是我!”如遭电击般,话筒差点滑落,心跳漏了一拍,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萦无数个日夜最终被她默默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响起了,她手足无措,完全失了平时镇定自若雷厉风行女强人的风范。
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喂,在吗?艾艾!”她连忙调整呼吸,回答:“哦,那个,你好,我在!” 一阵熟悉的笑声从电话那头明媚地响起:“我来广州出差了,就住在你公司附近的酒店,找个时间见面,好吗?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呵,五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以为把他关在上辈子就再也不见了。
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这个见面邀约,约好了在今晚,地址是子君所在酒店的西餐厅。
可几乎在挂完电话的同时,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见呢?这样见面方便吗?两个人都各自结婚有了家庭,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心底却有两个声音在纠结着,撕扯着 —
一个声音说:“ 去见去见,不过是个老朋友而已,又不是让你去旧情复发!”
另一个声音说:“不见不见,明明是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明明还远远地偷偷地互相思念,见了就怕会旧情复燃!”
那段明媚的青葱岁月便在这撕扯的当儿,爬上心头。
她/他们曾经是同事,只是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广州,是每天频繁的电话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电波中那颇具磁性的声音,不经意间,拔动了彼此的心弦。不知是哪一天,在沟通完公事后,他幽怨地对她说:“你昨天没有上班,我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我想,我可能生病了。你能做我的药不?”她听了心底喜滋滋地,却佯装恼怒地说:“有你这样追女孩的吗?你让我做你的药,你是要我以后想起你时,就好像闻着药味吗?”电话那头是一阵得意的爆笑。于是,从那天起,即便隔着1500公里,也阻挡不了年轻而热烈的爱情,萌牙,生长,绽放。
开始的时候有多浓烈,结束的时候就有多惨烈!
在双方父母无数次高压干预下,她先做了叛军,选择放弃。纵然再爱,也还是隔着1500公里的距离,纵然再无法自拔,也还是征服不了父母以孝顺之名画下的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还记得那无数次在夜里的偷偷饮泣,对着那万里夜空浩瀚星辰质问:“为什么我们是分隔两地?为什么我们是独生子女?为什么我们就那么忍不住,让爱发生了呢?为什么,为什么……”
一股酸涩涌进了眼里,她拼命地眨着眼睛仰起了头,曾经以为自己是最洒脱的那个,在他发疯般地指责她是胆小鬼、懦弱、无情时,她没有哭;在他哀怨地请求她别放手,要坚持时,她也没有哭,却在今天想起这段往事时,情不自禁了。
在他还苦苦坚持的时候,她先放的手,是她对不起他,所以,在分手后的很漫长一段岁月里,她不敢接他电话,不敢回他信息,甚至有两次,他从上海跑来广州,她亦避而不见。他说的对,她是无情的,是怎样的一种无情啊,筑起如此坚硬的壁垒,两个人,在壁垒的两边,触不可及。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提醒她回到现实。她甩了甩头,接起了电话,迅速地回到工作状态,她很庆幸自己有热爱的工作,是形影不离的工作,成了她的保护色,慰藉她保护色下那颗隐隐作痛的内疚的心。
终于还是到了见面的时间。好不容易用工作武装起来的冷静与从容,却在临出发前破功了。她跑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阵恍惚。
五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是扎着马尾的,是青春飞扬的,是身后一片阳光灿烂春暖花开,是眼里有无尽的星辰与大海。而眼前呢?是职业的波浪卷,职业的套装,职业的冷静下忐忑狂跳的心。五年没见了,他变了吗?他也会如此这般既害怕又期待吗?不,他结婚了,眼里有了别的女人,你不过是另一个女人而已。她踟蹰着,期待着,也幻灭着。在时间终于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她赶忙给自己补了个妆,匆匆地离开办公室,匆匆地赴约去。
路上,他给先生打了个电话,告知今晚有约不回家吃饭了,先生叮咛着她记得按时吃饭,不要太晚回家,临了还问是否需要聚会结束来接她,她竟从未有过的心虚,弱弱地说,不用。
走进西餐厅,远远地看到在角落里的卡座上,同样穿着职业装的他,站起身来向着她挥手。她提步向他走去,小心地、紧张的、一步一步地,仿佛走进五年的岁月里还有那1500公里的距离里。越来越近了,她想他也是紧张的吧,双手似乎无处安放,时而垂于身侧,时而撑在桌上,眼神却一直追随着她,从门口一直到眼前。
“Hi,好久不见”她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同时,向他挥了挥手。
他嗔怒道:“是有够久的了,5年,一千八百多天,四万三千多小时,我的艾宝,你过得好吗?”当听到艾宝这个称呼时,她的心狂野地乱跳着,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肆意奔腾。这是她专属的昵称,她以为这声昵称,早已随前尘往事,消失于岁月的风中。
“嗯,很好,好得不了,我的君宝,你呢?”她僵硬却又佯装俏皮地回应着。她看到他落寞地笑着,却用更加热烈的眼神盯着她,仿佛要穿透这五年的岁月看进她的内心。
“我啊,跟那时喜欢你而见不到你时一样,总是没精打采的,特没劲儿,不过你过得好,就好!”落座后,盯着她,安静地回答。她听到自己心里,仿佛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时间,竟无措地无言以答。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连忙说:“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我今天多怕你像以前一样不肯见我,当你下午答应见我那刻起,一直开心到现在,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今天来,真的只是来看看你,仅此而已,不要有负担。”
她笑着提醒他先点菜,点完再慢慢聊。心里却七零八落。
服务生走了过来,他熟悉地按着她以前的喜好点着菜,没有迟疑也没有询问,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在他与服务生交谈的时候,她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放心大胆地打量他。还是一如继往壮硕的身躯,炯炯的眼神,执拗的爱撒娇的表情,她忽然很想笑,她想到了以前恋爱时,那个有千万种撒娇方式的上海男人,永远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霸气十足的女朋友身边,他说:“你是我躲不过的劫难,任你如何虐我,我都甘之如饴!”呵,那些闪闪亮亮你侬我侬的日子啊,去了哪里?
点完菜,抬头碰到她微笑的眼神,不解地问到:“怎么了?见到我开心还是我哪里好笑了?”
她忙摇头,说到:“ 看到你没变,挺好挺好!”
他瞪了她一眼,撒娇地说:“谁说没变?五年前被一个人一夜间气老了,你看你看,白头发都有了!”说着,还指了指头。
她想,无论如何,她/们无法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客套地寒暄再道声珍重,她/们还有个结,是她亲手系上的结,横亘在彼此的生命里,想绕却怎么样都绕不过去。
“子君,我们那一页还不能翻篇吗?我以为我们彼此都有了家庭,我们也有了两段不同的人生。”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艾宝,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这五年里,有没有过一刻,你觉得你错了,然后想要回来找我?”他摇着头,认真地发问。
她摇了摇头,说:“ 子君,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五年前,我拥有今天的独立与强大,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你,因为今天的我,认为所有的困难都是拿来征服而不是用来逃避的。但是,今天的我是五年前的那个选择塑造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个选择,我或许不会投入到疯狂的工作中来麻痹自己,但也正是因为对工作的全情投入,才有了今天事业也才有了今天善于掌控的我。所以,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里的一场相遇,如果时间能带我们回到过去,我想我们仍然还会是同样的结局,因为那是稚嫩的仍然依靠父母的我们必然的选择。”
他无奈地笑着,说:“ 你啊你,还是那样地冷酷与无情!我追你的时候,说你是我的药,真的,这五年,没了你,我就像一直病着的人,对一切了无兴趣。我知道我已有了妻子,但那是父母为我挑的,对她,我没有像对你那样强烈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子君,我能理解,就像我相亲找到我现在的先生,刚开始那会儿,也是如此。一直以来,我把婚姻与爱情分得很开,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而爱情,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当年,我忍痛放手,是因为我害怕两个家庭完全不同的习俗与背景的碰撞,会最终把我们变成怨偶,我宁愿冰封我的爱情,也不要我们变成婚姻中怨偶。而如今,我对待婚姻,就像对待一种信仰,我虔诚地认为,只要我忠诚于我的信仰,愿意去付出去浇灌去经营,我同样会得到比爱情更重要更高级的情感,而这种情感能稳定地维系着家庭乃至是家族,并支撑你一直走向人生的终点。很抱歉,在我们的关系中,我一直是比较冷静克制甚至是霸道的那一方,可能我的做法,当初伤害到了你,如果有,我真诚请求你的原谅,我们有过爱,有过诗和远方,有过星辰与大海,对于我来说,真的足矣。”
他的眼睛闪亮着,仿佛有液体在涌动。良久,他说:“是的,在我们的关系中,你一直是霸道的那一个,但是我说过,我是甘之如饴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我是想说,我们能不能有多点的联系,不要像这五年一样,是让人恐慌的空白,偶尔可以问候或者见面?”
她再次摇头,说:“不不不,子君,你应该很清楚,当你发出问候,你会深切地期待回应,你会患得患失,你会仍然活在过去那段情感里。那么你的婚姻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请忠诚地对待你的婚姻吧,去用心经营你的婚姻,相信我,你会跟我一样,在婚姻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条不能相濡以沫的路,那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好吗?”
他突然笑了,呷了口红酒,说:“好一个相忘于江湖,一如继往地狠绝跟霸道,我喜欢!好,我答应你!来,为我们各自的江湖,干杯!”
那一晚,在干杯中落幕,她/他们道了声再见,约好了,此生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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