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尘封的往事，一旦想起，犹如昨日，历历在目。1996年，父亲正在澄城县修建“西河大桥”，也是这一年，母亲拖着形容枯槁的身躯，远离家乡，在澄城县人民医院做了肌瘤切除手术，那一年，她26岁。
术后第二天，母亲疼的在病床上冷汗直流，稍稍扭动一下，都要喘不过气。此时的父亲，眼中盛满了温热与揪心，尽管嘴唇微微嗫嚅，却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母亲需要补充营养，父亲就在距离医院大约四五里路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老刑家牛羊肉泡馍馆”，进去就给老板说要两份，一份现在弄，另一份等吃完带走。老板问他带去哪里，父亲就说医院。老板手上的动作一顿，惊讶的看了父亲一眼，“给病人吃？这么远的路。”“是的，她就想吃口热乎的。”父亲解释。老板见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给父亲带走的那一碗牛肉泡馍里放了比平时多两三倍的肉量，连肉带馍，盛的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因着这个，父亲感念了对方近三十年，每每提起，总是感叹，那个老板，真是个好人啊。
术后第三天，父亲接到了来自单位的通知，思索再三，他终是忍不住告诉母亲：“刚才单位来人通知，工地上索道绞索，情况紧急，我下午得回去一趟。”言语间，充满着愧疚与试探。母亲盯着他半天，还想听他说点什么。片刻之后，却也只是忍着疼痛，轻飘飘的说了句：“去吧！”
临走前，父亲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弯下腰，在床底下抽出了几提卫生纸，轻轻的扶起母亲，垫在了她的腰背上。“看到你总是盯着隔壁床的大姐看，知道你羡慕人家的升降床，就给你买了这个。”母亲听着，嘴唇微抿，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别到一边去，一颗泪珠，偷偷在眼眶里凝结。
父亲所在的工地，距离医院有八公里左右，由于坐车要绕很远的路，只能从小路徒步前往。时至今日，父亲依然觉得，那天的大地，分外沉重。干枯的杂草丛间，只有一条痕迹微弱的小路，指引者父亲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着，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父亲顺利赶到工地。此刻，他心跳如鼓，脚已经痛到不行，裤腿上扎满了小刺，脚踝上也划了几处口子，但他却顾不上休息，立马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出问题的，是工地上用来运输材料的索道，运作原理和现在旅游景区的缆车差不多，在那个年代，索道的意义，就相当于现在工地上的塔吊。人们在沟壑两边，架起二十米左右的台子，胳膊粗的索道就固定在上面，负责材料的运输。排查出问题点后，父亲指挥沟畔两边的卷扬机同时运作，运用熟练地经验和技术，一点一点的把绞索的位置移动到距离沟畔四五米的位置，就带起安全绳，趴在满是黄油的绳索上，一点一点的朝着悬空的绞索位置移动而去。
趴在几十米的高空之上，视野分外开阔，眼下草木刚刚开始泛青，只有几根墩柱稀疏的立在天地之间，稳然，巍然。云朵在头顶胡乱的移走，宽广的大风长长的刮过绳索，发出嗡嗡的呜咽声，身躯也愈发摇晃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被狡猾的黄油忽悠下去，陷入危局。二月的北方，空气依然寒冷，尽管睫毛和眉毛上已经沾染了水汽，父亲却无暇顾及，只是紧了紧手上的动作，继续一点一点的用力。终于，“咣当”一声，绳索解开，父亲也跟着松了口气。等到忙完，父亲已经呛的满嘴都是黄土，脖子里也是。
这样的工作，在那个年代，平凡且频繁。因此诞生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叫“索道指挥台”，父亲当时负责的，正是索道的安全运转工作。这个工作，在当时是工地上工作时间最长的工种，常常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他那时候开卷扬机，管理索道运输，由于靠近沟畔，风儿最是变幻莫测，饱受摧残。日子久了，脸上和脖子上全是皮肤皲裂后产生的增生，又痒又疼。很长一段时间，夜里睡觉，尽管被窝温热，他也总有一种被冷风环绕着的错觉。
那天在简单清洗过后，父亲顾不得吃饭，就匆匆赶回医院去了。
清冷的夜里，一切安静的让人恍惚。皎白的月光，在床榻上投出了一小块光亮，此时的母亲，似是有感应般转过头，微微朝父亲的方向望着，轻轻地说了句：“回来了啊。”据父亲说，那一刻，他顿感心如刀割，坐在床边，抓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摩挲着，如洗一块宝玉。终于，所有的愧疚与心痛，在那一刻决堤，潸然落下。
那天的夜里，连续熬了几天的父亲，最后侧躺在母亲脚下挪出来的一小片病床上，腿部悬空，脚尖着地，就那样安静的沉沉的睡去了，据说第二天还是被护士姐姐一脚给踢醒的，差点掉到地上去，父亲的囧态，惹得病房里的人一通大笑。当然，这一段是母亲悄悄告诉我的。
每每听到父亲讲述起这段往事，我的内心，总会感慨万千。我明白，这是父亲对母亲一辈子的自责和愧疚，是家庭与工作难以平衡的怆然和无奈，更是一代又一代路桥人抉择后的牺牲与付出。
照片简介：拍摄于1996年陕西路桥集团有限公司承建的创一级企业代表工程，澄城县西河大桥工地，父亲身后的建筑，正是索道指挥台，他每天工作的地方。
---- 青悠：写于2023年2月19日晚，京昆七标项目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