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海棠果

致天堂里的父亲


父亲走在前面,背着一个洗的发白的大帆布包。女孩走在后面,穿着一条绿色碎花连衣裙,扎着一条好看的马尾松。小道又窄又陡,全是上坡路。此时的山坡上很安静,只有这一老一少,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

女孩默默看着父亲的背影。他的背没有以往挺拔,开始微微坨起了。头发也不似以往整齐,散乱卷曲的在头上敞开。像一把干枯的稻草。蓝色涤卡的上衣里裹着他瘦弱身躯,沉重的背包一直压在他身上,背浸湿很大一片。白色的汗渍在背包底下一点一点向外蔓着。

有好几次,父亲的手都摸到上衣囗袋里,又忽然空空的拿出来。上衣口袋里有一包还没没有抽过的常德香烟,边角上的包装已经被磨破了。露出了白色的烟头。

“找个树阴处歇会吧!”父亲把背包卸在一块大石头上,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只旱烟来,随即砸吧上。长长的烟圈在他疲倦的脸上慢慢散开。

女孩回转身向村庄望去。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泪水。整个村庄在葱葱郁郁的一片绿色之中,袅袅炊烟向上升腾着。就快到晌午了。

女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咸咸的汗水搅动着她的味蕾,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乱叫。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村庄,女孩生出许多惆怅与不舍。不过这复杂难过的心情很快又被欣喜与期待淹沒了。

只要翻过前面的大山,就是长途汽车站。等着她的,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女孩此刻又像只快乐的蝴蝶,感觉不到疲乏。只在树阴底下歇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向前走了。因为她知道穿过前面的梨树坡就有一口大水井。

父亲远远地看着女孩,直到看不到女孩的影子又追了上来。手里揪着两片肥大的虎叶草。父亲蹬下身去,轻轻的用手洗去虎叶草上的白色绒毛,将两片草叠成一个绿色的小碗。鞠了一碗凉水递给女孩。女孩接过虎叶草,将水喝的了个精光,还从小嘴角边冒着出了丝丝凉气。这井水清凉甘甜,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这一路,他们很少说话,换做是以往,父女俩这会儿是最适合高歌的。父亲有一幅好嗓子,辽亮又磁性的好嗓子。女孩只要父亲一唱歌就特别开心,还会大声附和。今天,父亲显的特别安静。似乎失去了健谈与洒脱,只是不停的叮嘱女孩,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要照顾好自已,有空的时候多看看书。

再说话时,父亲又开始哽咽了……

这片梨树坡是他们去镇上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好歇脚的地方。老水井就在路边,里面长满了长长的水草,女孩和父亲在井边洗了把脸,只要是能打湿的地方,都会用水再过湿一遍。

女孩望着黄橙橙的一大片梨。猛㖔了几口口水。她忍不住站起来想要够手去摘,可当女孩看到父亲的眼神时候,手又自觉缩了回来。在某些时候,女孩是害怕父亲的。

走过梨树坡,眼前逐渐开阔起来,小镇已经若隐若现。父亲钻进一条长满荆棘的树丛里让女孩等着他。

当父亲手捧着一把红红的野山果站在女孩面前时,父亲脸上是许久不见的灿烂笑容。手被上被刮伤的地方还在还往外冒着血珠。

“爹,你手流血了。”女孩看着父亲手背上刮伤的口子,心疼的摸去那些血珠,用小嘴巴轻轻为父亲哈着气。女孩说,这样就不会疼了,因为小时候父亲也是常常这样为她哈气的。

他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大手牵着小手静静地往前走着。父亲大手比以往更粗糙了,生满了老茧。温度与厚度在女孩的掌心里越来越沉……

父亲告诉女孩,这是海棠梨,只有贫脊的荒坡里才有。女孩轻轻咬了一口,又酸又甜,淡淡的香味在心底涌动着。

不知不觉已经翻过几个山头,终于来到了汽车站。涌动的车流,涌动的人群,很快,女孩就被挤上了汽车,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父亲从窗外往里面塞着帆布包,同时塞进来的还有一包食物和药。

车子很快就要发动了,父亲慌张的将口袋里的常德香烟掏出来,跑到驾驶室递给一位胖师傅,让师傅路上多照料着女孩。女孩尽力憋住泪水,让父亲感觉她就是一个男子汉。

“爹,您早些回去吧,您放心,有这么多老乡呢!”女孩对着车窗外的父亲喊道。父亲手里啃着一只干馒头,馒头呛的他直咳嗽。脸上一阵阵苍白。他不放心的摇摇头,说道“等你走了,爹再回去。”

当汽车发动的时候,女孩心忽然一紧,父亲追着她一路小跑,身影逐渐模糊。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离别意味着什么?

转眼匆匆半年过去,女孩已经变成了一名车间工人,忙碌的生活与枯燥让女孩万分思切亲人。思念大山里那三间黄泥巴砌的瓦房子。不知家中一切是否安好,不知父亲的身体有没有好转。

女孩写了长长一封书信,夹着两百块钱一同寄去。告诉父亲,下个月工资就会开始多了,等她凑够八百块,就可以把以前欠下的医药费付清了。写这封信的时候,女孩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年后的女孩一直没有等到父亲的来信,也没有在电话里听到过父亲的声音。她心慌意乱,烦燥致极。每次触碰到堂姐看她的眼神,让她感觉更加不安。

每次堂姐都欲言又止,或者是扯在别处去,脸上有藏不住的悲伤。对女孩的关心和温暖要比以前多好多好多,有那么一刻,女孩想到了也许是她祖母……

疯狂想弄明白念头一天天撕碎着女孩,让她寢食难安,茶饭不思,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可她的堂姐,守口如瓶。

那种感觉就像虫蚁在啃咬,女孩彻底跟堂姐杠上了。不上班,不吃饭,也不睡觉。堂姐只能躲在一边悄悄哭泣。

那是一个染满红霞的傍晚,堂姐带着女孩来到一个高端的饺子馆,这是许多平常人进不起的地方。好看的装饰和摆设让女孩知道这里消费一定不便宜。同行的老乡们的个个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不说话一句话。

堂姐点了很多菜,给女孩碗里夹了很多肉,让她一定吃下才告诉她。女孩哽咽着望着堂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求你……”

堂姐抹了一把眼泪,悠悠的看着她,紧紧的说:“你吃完我就说。”

女孩含泪将夹了半天的水饺咬了一小口,这些好吃的美食此刻成了她最大的障碍,变成了一道道难以下咽的毒药。

:“我不吃,就是不吃,你不说我就不吃。”女孩抗拒的把筷子放在桌上,倔犟望着堂姐,眼晴浸满泪水。

:“阿妹,你不准哭,我告诉你,是你爹,……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

再有什么,女孩一句也没听到,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撕裂的疼痛与悲伤令女孩窒息,除了不停流出的眼泪,女孩嘴巴里发不出一句声音……

清醒过来的女孩已经躺在宿舍里的床上,四周围着许多人,堂姐坐在她床边,紧紧地拉着女孩的手,醒来的她没有一句话,扑倒在堂姐的怀里失声痛哭……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女孩悲痛的哭喊到。

遥望归乡路,竟是天涯两茫茫,对面相见不相识,面含霜,人憔悴,明月照无眠,肝肠寸断,百枕难休,昨夜醒来梦依旧……

煎熬的日子里,女孩害怕天黑,同时又期待晚上能把父亲梦见,可是入了梦的父亲总是不说一句话,而且衣裳单薄疲惫,眼中含满泪花。

父亲骑着单车摇摇晃晃来接女孩回家。她坐在单车架子后面紧紧的抱着父亲,摇啊摇摇啊摇,风吹耳旁的温馨,真实而又无法捕捉到的飘渺,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又有好几次又梦里见到家中的房屋倒塌,梦见大雪纷飞,梦见满头白发……

女孩在故乡的那一端深深凝望,丝丝缠绕的梦境让她越来越瘦。

只有踏上归乡路,才能得到解脱。

烈焰无情,秋风落叶,冬天里储藏,女孩慢慢地学会接一切。听说人间的悲伤和喜悦都是一缕光。

期盼许久的年关终于到来,收拾好行装终于踏上了归乡路。一排排车流,一座座山脉,同样是倒置过去的背影,心境与来时的路大不相同。来时懵懂无知的天真女孩到今天的满目忧伤,生活已经没有风轻云淡。

大汽车载着女孩,载着她的思绪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迟钝而且漫长。驶入湖北境内她的心情开始激动,山脉流水,房屋村舍竟也感觉无比亲切,眼睛里蒙上一层泪花,无法抑制的感情从心底漫延,……

走了三天三夜,小镇上空已经飘起了漫天雪花,萧瑟的树木上斑斑点点,撒在枯黄的毛草上零零散散。

这时的女孩再也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绷紧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她终于可以见到她的父亲,见到她的家人了。同行的老乡们用好奇关切的眼光望着女孩,女孩沉浸在自已的悲痛无法言语……

下了汽车站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天色微暗。车站里很多接人的小型麻木车,她赶紧擦干眼泪,装出一副镇定和机灵的样子,选了一个看起来老实点的司机,谈好价钱坐了上去。

心不敢有丝毫放松,注视着开车人的一言一行,有一答没一答的同他讲着话。

“姑娘,看你年纪不大,一个人出门一定要当心啊,外面坏人多,我娃比你大一点儿,我也还是不怎么放心。你怎么也不叫个家里的人来接你呀?”

女孩咬了咬嘴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如果爹爹在,一定会来接她的,可如今却已阴阳相隔。

终于到家了,母亲和祖母听到麻木车声早早就等在院子外,女孩早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她们哭成一团。

也没有顾得上喝一口水,在村子边买上烛火香纸和鞭炮,端着手电筒来到父亲的坟地。父亲的坟头上已经长满野草,几枝毛草花凄威威随风飘荡……

女孩扑通一声长跪不起,深切呼唤着父亲,悲鸣的痛楚让她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鼻涕,不管她如何呼唤,也没有回声,有的是天空苍茫和孤独……

那个女孩现在也成妈妈了,往事已成追忆。匆匆而去的二十几年里,每次只有在梦里才能与父亲相见,常常夜里哭泣,泪湿枕头。

她没有想到那一次离别成了与父亲最后的告别,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变成一只生锈的铁匣子,永远锁进父亲的一只烟斗中。

女孩的父亲在无人狂风暴雨中孤独的走完他了悲苦的一生……

父亲垮了,大山一样垮了下来。她含着眼泪,带着父亲给的信念与厚重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像男子汉一样把家扛了起来。

时光荏苒,父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那口老水井,那红红的海棠果,变成女孩心中最美的记忆。父亲的坟头就在她家山后,默默注视着她们,有父亲的陪伴,她不曾感到过孤独。

父亲一生的凄苦,坎坷,都随着一把黄土埋入地下。

听说天堂里没有疾苦,父亲您是否安祥?女儿沿着奈何桥点燃一盏心灯,您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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