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早地亮了。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光线照得人身上也可暖和了，很多人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晒被子。人们陆陆续续从房门出来，或玩耍或闲聊，谈笑风生的，仿佛要把先前的压抑全部释放出来。但一眼扫过去，只有一个储藏间门窗紧闭，甚至一点点光线都不让进。其他人路过，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便继续回到欢愉的状态。
“全国现已多省清零……”老五家的女儿佳佳松了口气，“江西已全面清零六天……”眉头开始皱起，听着这播报，该喜该忧？佳佳走到窗边，看着人群，但并未感受到温暖，眉头还皱得更深。
一
村里有个“福”婆婆，姓胡，老伴走得早，高寿但身体很硬朗，还有五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们时常照应，儿孙满堂，四代同堂，可谓美满。而且老五家的女儿佳佳就是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可光宗耀祖了，再加上村里的口音，胡也变成了福。
福婆，现住老五家，老五家也很照顾她。不过在在政府拆屋之后到此前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老二家一楼的储藏间里，难免有些阴暗潮湿。没过多久，老五将她接到自己新搬的家，离老二也近，方便照应。而那个储藏间也真的就是储物间了，但她还是喜欢到那，拿一把交椅出来和附近的老太聊天。
到现在也有三年之余了。她这个人吧，不喜欢闲着，在老五家也只是吃饭睡觉而已，每天早上五点就雷打不动地出门，在小区里逛着，偶尔捡捡道路上的塑料瓶，放到以前的储藏间里存着卖——而这也俨然成了她的习惯，她节俭惯了。然后到其他老太太家中闲聊，大家只要碰到她都会很亲切地叫她福婆（婆），她也可开心了。
佳佳耳朵很精，还是家里的开心果，每次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回来了，而且只要婆婆逛完回来，佳佳总能在她拿出钥匙的前一秒开门，然后给她打电视看，端碗热茶，便去写作业。写完之后，就出来聊聊天，八卦剧情，不管婆婆说什么，她都会笑着，因为笑，有感染力。
二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疫情很快笼罩全国，很多年轻人陷入购买口罩的狂热中。“我家那小子真的是胆小，没点子用，天天跟我说那个啥子病毒有多危险，还让叫我别出门，哼，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行诶。”王二爷感慨道，“就是，王叔，你是不知道我家那闺女，太败家了，花那么多钱，就为买几个口罩，哎哟喂，不知道咋想的。”李姑应和道，“那是，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好歹也是经历过非典的人，那都没啥，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呐，怕死啊，都是虚的……”
而且福婆也觉得没啥，所以还是如往常一样。但佳佳害怕，她看着手机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害怕这场灾难会毁掉这个美好的家庭，但她买不到口罩，她只能奢求家里人先别出门，可这怎么做得到？好不容易让父母确信这次疫情的可怕，但对婆婆的倔强也无可奈何，甚至快被逼疯了。 村里有个说法，得了病就是不干净的。附近小区已有了感染病例，佳佳慌了，婆婆每天都会出去，虽然都拉住了，但其实佳佳也知道婆婆难受，可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好险佳佳哥哥华子花了大价钱托了关系买到了五十个口罩,老五一家才勉强能维持正常的工作。但眼看婆婆情绪渐渐不好，老五便每次陪她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老五难做，妻子儿女都反对她这样胡闹，也因此吵过不少架。
佳佳实在受不了婆婆这样胡闹，便苦口婆心劝她，她也好不容易答应了明天不出门，佳佳可开心了，一晚上陪她。可事实总是有些违背，婆婆记性不好，一大早佳佳听到开门声就惊醒，拉住婆婆哭诉着：“婆呀，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啊，得这个病就相当于直接没救了你知道波，得这个病是会祸害一家子人的……”老五一家都惊醒了来劝，佳佳马上拉回婆婆，想把门关住，“啪”的一声，婆婆重力拍打着佳佳的手，佳佳没敢放，眼里也强忍着泪水，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婆婆见甩不开佳佳的手，就赖在地上，哭喊道：“行啊，你们就是觉得我会不干净是吧，这么巴不得我去死啊，之前肯定都是装的，就是想把我困住是吧，跟坐牢一样，你们就是没种，害怕噻，你看这里有谁得了的！”佳佳怔住了，但还是想先拉起她。
“别，她脚有伤”母亲无奈说道。华子沉不住气：“就你有能耐是吧，好说歹劝不听，有种你别回来呀！”“行啊，我就知道你们养我就是给别人看，图我钱，他们说的真没错，一群白眼狼”她愤恨地走出门外。“那你也拿着口罩啊，外面危险的”老五追上去给她戴口罩，“滚，你个白眼狼，一家子人欺负我老是吧，觉得我多花了你们钱是吧，我走，给你们腾地儿！”说完，她便将口罩扔地上，还踩了两脚。佳佳也气头上了，看着她的一高一低的背影就喊：“你要是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婆婆了，有你这个婆婆还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可婆婆真的就是再也没回来，她回到了那个储藏间……
冷静过后是一阵沉寂，佳佳懊悔着那句话，她肯定婆婆听到了，可现在又有什么颜面呢。细想婆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挺让自己心寒的，明明那么照顾她，而且父亲也说过，老人家到了一定的年龄是很可怜的，所以要多陪陪她，而且事实上她也陪了，真的发自内心地对她好，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三
村子里人注重名声，闲言也多，没过多久，老五不孝、贪图财产的形象被同乡人生动地刻画出来了，其他兄弟也毕竟不知实情，其模棱两可的态度跟帮凶似的，让其他人一度相信这一形象，虽然佳佳不出门但是对他人的眼光还是敏感了很多。“听说楼下那家人把福婆赶出去了呢”“是耶，没发现呢，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亏我之前还以为他们老实，好几次我看到那家女儿给福婆倒茶，想想之所以门开着肯定是作秀，给我们看，这些人呐，啧啧”……
其实门开着，是婆婆在农村老屋里的习惯。
老五家不出门，仿佛坐实了这一言论。“可明明是婆婆她自己要出去啊，根本拦不住，谁这么缺德在这胡言乱语，无聊的慌。”佳佳在房间里苦恼着。
“现在经常下雨，储藏间一进水就很难弄的，妈到那个储藏间会出问题的，而且那些人也不管，就这样让妈住到那塞满了垃圾的地方？”
“垃圾？在她眼里可是宝啊，再说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当初还不是我们把她带过来伺候着，给她洗衣服，啥都给她干，就那次到老大家摔断腿，我们带她去医院做手术，不知道她听谁说这个年龄做手术八成下不来，弄得我们这么积极带她做手术还以为我们是真的想……”
“别乱说，妈信佛的，再说了做手术也疼。”
“那扎钢筋（农村的土方法）就不疼了？他们不就是为了省点钱，然后装模做样的关心她，你想想，这几年住我们家，都没几个来问候的，哎，而且她现在腿应该还疼着。”
“是啊，她还疼着，咋办，要不我劝她回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腿受不了那样的环境，好几次还蹲不下来，就她还死撑着不说。”
“回来？做梦呢，你看她愿意波，而且现在八成在外面说我们怎样的狠毒，真的烦躁，你想想佳佳，她这几天睡好过？那个储藏间说难听点，哎，真的亏她住的下去。”
“的确，那个地方又不咋通风，还是得赶快把她接走。”
“谁接嘞？现在就老二在附近，但他们不是让她住储藏间了啊”
“二哥他家里实在没啥位置，那几个孩子够闹腾的了”……
四
感染人数猛地增加，政府人员也开始封锁管理，形势严峻。街道上闲谈的都越来越少，天气也阴晴不定。 “此次疫情，据不完全统计，中老年人感染率颇高...”报导播报着。佳佳看着窗外的乌云，沉思着，似乎这几天就没舒心过，“说不定婆婆一直不回来是想考验哪位伯伯会接她去住，不过说实话，哎，她的确可怜，现在都还待在储藏间，不过我总觉得就是她传出去的，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曾经朝夕相伴的人翻脸这么快，啊啊，真的烦躁，算了，去睡觉吧。”佳佳还是没睡安稳。
事实上，的确是福婆自己到处说的，至于原因，不得而知了。福婆在储藏间已经待了三天了，每次还是会搬出交椅，只是附近没啥人走动了。她很想看重孙子，老二知道后还是无奈拒绝了，原因也简单，福婆咳嗽，不过这是老毛病，与疫情无关。她现在腿也疼得厉害，不想乱走动了，但门还是一直开着，希望有人来看看她。
有天华子路过，出于情面，叫了句“婆”，“还有脸过来看我啊，哼”不屑的语气传到华子耳朵，有些刺耳，但华子不想把事情闹大，让邻居看热闹，也就只是淡然回家，和家里人说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老五好几次来到附近，但只是远远看着，因为每次福婆发现老五来了，就立刻关紧房门。人心有时候也的确薄凉，老五想或许是妈因为那几年忙于工作没好好陪过她生闷气，或许双方都需要冷静。
老五妻子不只一次在家人微信群里说过这件事，希望有人接走婆婆，但等来的永远只是一片寂静。然而几天后，老四来了电话，老五接了，以为是他来接妈走的，结果一盆冷水浇下来——“老五啊，听说华子买到了好多口罩，能给我些波，我这开车必须要口罩啊，强子也好不容易要结婚，结果闹出这档子事，这个病毒要再闹下去，我家都要疯了啊”“华子花了好多钱买的，而且我媳妇工作用口罩也频繁，之后等佳佳开学了也需要的，我给不了你很多”“那行，你就给我三四个，我之后到你家去拿，算了，要不你送过来吧”“行，那你记得要看……”“妈”字还没出口，老四就挂了电话。 “爸，是不是三伯？来要口罩的？” “啊？为啥这样想？” “就前不久三伯来找过我们，当时就我和婆婆在，他进来之后就和婆婆聊了会天，然后拿着口罩走了” “咋回事？” “其实是婆婆给的，当时好像是三伯说了什么没有口罩的事，然后婆婆就拿桌上的口罩都塞给了他，我那个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庆幸我在桌上只放了一包口罩。 老五沉默了，因为他真不知道这件事。
五
时间或许真的能冲淡很多事情，婆婆被老大接走了，但也只是在那睡，其他时间都还是待在储藏间。其实原因佳佳也猜到了，是父亲给大伯打的电话，毕竟大伯是除了老二和老五以外离得最近的，而且有那么多孩子可以逗婆婆开心，但至于为什么婆婆还是待在储藏间，佳佳就也无奈。
父亲刚出门，遇到一个长辈，便在门口聊了起来。不过不得不说，佳佳的耳朵真的灵敏，仿佛很多事情都能听到，但其实只是太敏感了。
“张叔，你咋在这？” “这不，过年嘛，还是要串门的，小李呀，我听到那些消息了”
都沉默了会儿，张爷继续补充道：“我看你长大的，我知道你不是干那种事的人，有啥事好好谈，而且既然阿妹昨天过来找你，有啥事还是……” 父亲打断了张爷的话：“什么？妈找过我？”“对呀，我看到她走到你门前，难道她没进来？”
佳佳大脑迅速运转，她竟然没察觉到婆婆来过。
隔天，酝酿了很久的老五和家里人说不管如何今天都会把婆婆接回来，要佳佳他们好好对婆婆，都好好道歉，别说胡话。
今天天气很好呢，但婆婆门窗紧闭，紧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年过去了，老五家没串门，在家吃火锅呢。之后老五开玩笑地谈到这件事，就问到为啥婆婆当时来过但没敲门进来。
“我有钥匙，为啥敲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