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跟售票窗口的阿姨说买一张去清江桥的火车票时,我得举起双臂才能把手掌放在高高的凸出一截的窗台上,窗台是用深灰色的大理石切割而成的,均匀分布着不规则的深紫色碎花斑点。我喜欢用指腹触摸窗台沿上被摸得圆润的锯齿状凹痕,和触摸还没被砂纸打磨过的榫卯木条一样,也像是爷爷粗糙的手掌。
去姑姑家的火车票才五毛钱,小镇在铁路线的终点站,离车站北面不远就是「丫」字形的铁路岔口,火车就在那里调换车头,准备另一次开往四十公里外的县城的行驶。「丫」字的顶端分别被巨大的石头挡住,大石头下面落满了棱角分明的小石头。后来上小学了,住在火车站周围的同学跟我说那些小石头叫打火石,那种有个滚轮的打火机用的就是那种石头,电视里的大侠也是用两块打火石撞击出的火花取火的。我捡过两块石头回家,对着晒干的玉米须猛撞,火花落在枯黄的玉米须上,却不曾将它们点燃。
爷爷抱着我跨上了火车,车厢里并不明亮,窄窄的过道两边分别是一双座椅,两双座椅相对,中间是一方窄窄的桌子。桌子紧靠着车窗,捏住车窗的下沿向上用力一提,就能把窗户打开。
然后,弓匆弓匆,火车开动了。如果坐在离车头近的车厢,有时候能看到窗外飘过缕缕白烟,如果把头探出窗外向天上看,还能看到白烟从车头的烟囱被缓缓吐出来。起雾的时候就更飘渺了,白烟在一片雾气中迅速消失不见,只剩下偶尔传出的汽笛声。
但是那次爷爷带我去姑姑家的时候并没有起雾,天空像所有平凡的天空一样。推着小车兜售各种小零食的小贩才走过车厢一次,我们就到站了。
走过种着油菜和蒜苗的田地,跨过一条用预制板搭建的小桥,再走过一片稻田,就到姑姑家了。爷爷把手上提的口袋放在姑姑家的茶几上,茶几在新修的楼房里。姑姑家的楼房才建了不到一年,建好楼房之后,家里贵重的东西就都放到二楼去了。电视也被放到了二楼卧室里。
「我们哥呢?」我问姑姑。
「楼上看电视去了。」
然后我就往楼梯的入口去了,爷爷坐在客厅里喝茶,姑姑回厨房忙活去了。楼梯的台阶好高,高到我必须用手攀着高一级的台阶才能往上爬。才爬了几级,脚下一滑,脑袋就撞到了台阶上。我也不记得额头被新修的而且还是直角的水泥楼梯撞出了多大个口子流了多少血。但是现在只要一提起这事,奶奶还是会骂爷爷,说他手笨脚粗,不会照顾孩子却还要把孩子抱着到处走。
姑姑把我带到附近的诊所包扎了一下,就开始吃午饭了。吃过午饭之后,哥哥又上楼看电视去了,留我待在客厅里,等去帮姑姑处理房子待修缮细节的爷爷回来。
可能我都躺沙发上睡过一觉了,被叫醒的时候就要回家了。姑姑塞给我十块钱,让我买零食吃。我拿出从客厅里找到的一个曾经用来装宝宝霜的空塑料盒子,把钱塞在了塑料盒子里,拧上盖子。然后爷爷牵着我,我捏着装有宝藏的黄色塑料苹果,就又去火车站了。
上火车之后爷爷让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坐在我旁边。火车开到大约一半路程的时候,我捏在手上玩的塑料盒子顺着桌子滚出了窗外,窗外是一大片菜地,塑料盒子刚好落在一片什么都还没种的土地上。
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爷爷就起身离开座位,往开着的车门去了。然后我把脑袋望向窗外,爷爷已经跳下火车往那片空菜地跑了。爷爷弯下腰捡起我的塑料盒子,最后一节车厢正快超过他了,然后他开始顺着铁轨往回跑。我都还能记得菜地更旁边的马路上,有几个扛着锄头正收工回家的人,放下锄头指着火车看,汽笛好像也鸣叫了几下,可能是快到前面的一个指示灯点了,也可能和马路上的人一样,在给爷爷加油。
最后爷爷赶在火车转弯跑过田地驶进一片小树林之前,抓着最后一节车厢车门上的门沿又爬上了火车,钻过几节车厢之后又坐在了我身边,把塑料盒子放在了桌子上,向我这边弯过身子把窗户合上了。
「我的爷爷追过火车,并且成功了。」这句话就像一首英雄赞歌,在后来上小学的时候被我写在了作文里。
从小镇驶出的小火车碾过的窄轨铁路,轨距 762mm,于 1959 年 4 月开始建设;1961 年开始用解放牌汽车引擎改装的 5 台轨道和 7 台本省自制的「新建」和「蓉建」型两种蒸汽机车;1963 年改用 8 台石家庄生产的 2M16 - 4 型过热蒸汽机车,到 1995 年开始使用内燃机车直到 2004 年 6 月。
2005 年,铁路线被卖给一水泥厂,在停运数月之后,铁轨被全部拆除。
忘了说,后来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疤痕,皱眉的时候就能看见一条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