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随死了,死的很安静,先天的疾病潜伏在文随身体里许多年,嫁给成无纵以后,文随总觉得自己可以多挺几年,好歹古人都拿结婚来冲喜,自己心愿达成,活过25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事实证明,封建迷信是不可信的,文随还是死在了25岁的冬天。
文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成园,都说人死之后,会因为心中的执念而被困住,文随要是有执念,那执念只能是成无纵。
成园是成家的老宅,位于江南,文随其实是北方长大的姑娘,江南烟雨朦胧固然美丽,但其实文随一直想回家,嫁给成无纵五年,文随没有回过一次家,她舍不得离开成无纵,哪怕只是几天。
其实最后一个月,文随大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北平战报传来,成无纵要离开时,文随有请求过他,能不能顺便带自己一同走,她实在是太想家了。
成无纵的表情当时很是讽刺:“夫人何必拿这种借口来缠着我,你放心,我这次是去整理产业的,不是去寻花问柳。”
要是成无纵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觉得有一丝丝愧疚呢?
文随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想知道成无纵知道自己死讯的表情。
十日前文随卧床等死的时候,刘嫂传过一封电报给成无纵,说自己病重,希望先生速归。
文随辛苦撑了十天,还是没能见到成无纵最后一面。
或许成无纵以为,这只是她耍的小把戏而已,这样争风吃醋的戏码,文随也不是第一次了。
文随叹了一口气,试着飘了几步,想了想,还是想回北平去。
好不容易飘到了成园门口,文随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飘出门去,像是有什么阻碍,把文随弹了回去。
真是要命,生前不得解脱,连死后都要被束缚。
文随狠狠地踹了一脚门口的桂花树,却忘了自己现在只是灵魂,一脚没刹住,整个人猛的向前补去。
这一扑,文随刚好撞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文随也认识,是文随的同学,范同。
2.
范同和文随其实认识很久,但是两个人一直不对付,文随上学那阵,总是“饭桶,饭桶”的叫他,范同总是红着脸,恶狠狠地朝着文随争辩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文家书香世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比学院里的先生还入木三分。
无论文随什么时候见范同,范同总是要板着一张脸数落她几句的,后来文随嫁给成无纵,与范同的联系少了许多,但每次见到他,还是忍不住调侃几句,总能让文随灰暗的日子里添加几许快意。
“文随她,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安稳吗?”
范同穿着一身黑衣,眼圈泛红,面色有些憔悴,跟着刘嫂向祠堂走去。
没想到自己死后,第一个来祭拜的,却是范同。
文随心中五味杂陈,下意识跟在刘嫂和范同的后面,这才发现,整个成园一片素缟,想来自己的死讯,已经传开了。
“夫人是三日前黄昏时走的,走的时候很平静,只是没能等到老爷回来。”
刘嫂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哽咽说道。
是了,自己己经死了,死了三天了。
说话间,二人己经走到了祠堂,祠堂正中央放着一口红木棺材,文随知道,自己就躺在里面。
“刘嫂,文随生前,我没能好好跟她说过一次话,现在她就躺在这里,乖乖地听我说话,我反而不习惯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没好好和我说过话,文随看着用手背擦泪的范同,忍不住吐槽道。
“怎么会,夫人最喜欢和您讲话了,特别是到了江南以后,夫人每次和您讲话,都会露出很多笑容。”
“她当初执意要嫁给成无纵,我应该阻止的,要不是她这几年积郁缠身,也不会……”
如果不嫁给成无纵,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文随飘到范同面前,看着范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好笑,范同如果知道自己现在就在他面前,不知道会是什么惊讶的表情。
文随把手抚上范同的脸上,想帮他擦去一些眼泪。
傻瓜饭桶,你以为你阻止我,我就不会嫁给成无纵了吗?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为自己难过,文随心中酸涩,缓缓飘出了祠堂,不知不觉来就到了卧室。
其实文随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病情,所有中医西医开的药,都在床头的柜子里,成无纵哪怕有一次打开过床头的柜子,就会知道文随说的不是谎话。
文随和成无纵结婚五年了,这间卧室还保留着二人新婚时的样子,文随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新房里等待时那种甜蜜又有些忐忑的心情。
可惜强扭的瓜不甜,成无纵从来没有来过这间卧室,新婚之夜,文随就这样等到了天明。
心中的激动一点点磨平,第二天,文随平静的卸下一身装扮,心中虽然觉得苦涩,却还是一大早去给成无纵做早餐。
文随以前没做过饭,可她一想到要给成无纵做饭,就觉得很幸福,文随不敢告诉成无纵他吃的饭是自己做的,有一次成无纵还对刘嫂说,家里的厨子最近手艺很有长进,文随开心了好多天。
文随很爱成无纵,就算知道成无纵没有一刻爱过她,她也很爱他。
3.
文随总觉得,总有一天成无纵也会爱上她的,毕竟她从小到大,因为长相甜美,性格讨喜,家中又是世家,很是招人喜欢。
在成家没有被文家压垮之前,成无纵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文随的宠爱。
他也曾背着文随让文随去摘树上的果子,带着文随一起去听红角的京戏,在文随生日的时候精心准备礼物,同文随一起在百老汇的舞池中,忍受一次次被文随踩到脚。
然而先是成无纵遇到了林昭妙,开始疏远和文随的距离,再是成文两家关系破裂,文家联合当地商会,共同搞垮了成家,成家老爷不堪重负,自杀身亡,成家夫人也随之而去,原来风光无限的成家少爷成无纵,一时间变得沉默寡言,落魄无比。
文随每次想出去找成无纵,都被文家老爷锁在房间里,文随毫无办法。
有一次,文随趁着几个跟班没注意,从二楼的窗户咬牙跳下去,一瘸一拐地去找成无纵,却看到了林昭妙和成无纵相拥的场面,成无纵侧过头,正好看到了狼狈的文随,却再也不是含笑的招呼文随,那眼里流露出的冷意,让文随心惊不已,落荒而逃。
或许是因果报应,乱世之秋,又有谁能真正自保。
军阀混战,政权更迭只在片刻之间,文家也没能逃得过去。
文家老爷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在外出时不幸被刺杀,所有的担子一下子落到了文随身上。
文随找到成无纵,愿意把文家所有产业交给他,只要求成无纵娶自己。
所有人都说文随脑子傻掉了,要把所有家产白白送到仇家手上。
但是文随不觉得,她这样做,既是补偿,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小心思,文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最后的岁月里,她想任性一次。
文随了解成无纵,除了她,成无纵没有更好的选择。
文随又飘到了成无纵的书房,她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敢这样名正言顺的进入到成无纵的地界。
成无纵的书房很整洁,文随下意识地朝着桌面看去,除了几本账本,成无纵的桌面上长年摆着一块砚台,砚台侧边刻着“昭妙”两个小字。
成无纵的心里,有没有一刻忘记过林昭妙呢?
现在自己死了,成无纵和林昭秒没有阻碍了,他们会很快在一起吧。
文随自嘲一笑,飘到了成无纵的床上。
即便死了,文随也十分眷恋成无纵的气息,或许她真的是执念太深,连阎王都不愿意收。
文随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在成园里闲逛,听听丫鬟小厮们的闲聊,收集了不少生前不知道的八卦,日子也不算难熬。
4.
一周过去了,成无纵终于要回来了。
文随跟在刘嫂身边,守在门口,这天也是奇怪,天上竟然飘起了柳絮般的雪花。
文随在江南呆了五年,头一次看到雪。
成无纵就这样顶着风雪走过来。
他穿着一身中山装,身上披了一件狐裘披风,脸色显得有些疲惫,看到家中一片素缟,明显愣了一下。
“家中有谁去世了,要这么大的阵仗?”
刘嫂哽咽了几声,眼圈慢慢变红了。
成无纵揉了揉眉头,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慌,环顾了一周,低声问道:“夫人呢?”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大家都把头埋的低低的,不一会,就传来了几声啜泣。
“你们哭什么,夫人呢!”
看来成无纵对自己果然是一点不担心,文随飘到成无纵面前,看着这张自己眷恋的一辈子的脸,心中的苦涩慢慢涌了上来。
夫人己经死啦,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困扰你了。
“老爷,夫人她,走了……”
刘嫂抹着眼泪,低声说道。
“夫人走了?走去那里?北平?”
“老爷,夫人去世了。”
刘嫂把头低下,不敢看成无纵的眼睛。
“你说谁去世了?”
成无纵似是不敢相信,低声又问了一遍。
“老爷,是夫人去世了……”
成无纵良久没有说出话来,整个人愣在门口。
“刘嫂,你也是府中的老人了,你要知道,夫人有时有些任性,你不应该和她联合起来骗我……”
“老爷!”刘嫂抬起低垂的头,看向成无纵:“我没有骗您,夫人去世前十天,我曾加急给您发电报,说夫人病重,请您速归……”
成无纵似是没有缓过来,没有再听刘嫂的话,抬脚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突然滑了一脚,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成无纵身后的管家向前几步,想要搀扶成无纵起来。
成无纵摆了摆手,文随这才看到,成无纵这一跤摔得不轻,手上磨破了一大块皮。
或许成无纵对于自己的死,心中也不是没有一丝波澜。
众人带着成无纵到了祠堂,文随的尸体就在大堂的中央。
因为是南方,即便是冬天,温度也在零度以上,文随的尸体,已经散发出一些味道来了。
成无纵却好似什么都没发觉,他站在文随棺材旁边,一动不动盯着文随的尸体。
这个样子,突然叫文随有些不解,成无纵不会恨自己恨到要鞭尸吧。
“去把梁医生请过来,给夫人治病。”
成无纵面无表情,转身朝管家吩咐道。
“老爷,夫人己经死了……”
管家一脸悲痛,说道。
成无纵突然走到管家身边,一脚踹了过去。
“夫人没有死!夫人只是生病了!去把梁医生请过来!”
成无纵表情有些狰狞,周围的人都被他突然的怒火吓了一跳,管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希望梁医生可以叫老爷理智一点。
成无纵又回到了文随的尸体旁边,面色突然变得无比温柔。
“快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夫人。”
文随看着这样的成无纵,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想哭,但是却流不出眼泪。
不一会梁医生就被找来了,他一进祠堂就知道人已经死很多天了,之前老管家打了招呼,说是成无纵伤心过度,神智有些不大清醒了。
真是搞笑,梁医生也经常过来给成园的人看诊,成无纵对文随什么态度,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人都死了,空做深情给谁看?
“成老爷,夫人确实是已经死了。”
梁医生不顾成无纵杀人般的目光,自顾自说道:“我之前也曾给夫人看过几次诊,夫人身带顽疾,加上多年积郁,状况确实不好,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快。”
即使是这样,成无纵还是不相信文随已经死了。
一开始文随觉得有些欣慰和心酸,原来自己的死,可以让成无纵这样失态,但后来成无纵做的事情,文随只觉得他怕是疯了。
成无纵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防止尸体腐烂的药粉,撒在文随的尸体上,他似乎一边接受着文随已经死去的事实,一边自顾自的欺骗着自己。
成无纵把文随的尸体从棺材里抱了出来,假装文随还活着。
5.
文随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都在死后享受了个遍。
成无纵抱着文随的尸体,和文随一起吃饭,和文随说起在北平的见闻。
“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偷摘的苹果树长大了很多,现在即使是我背着你,也够不到了,成家和文家的宅子都没有住,荒芜了很久,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家,明天我就订票,我们一起去北平好不好?”
文随飘在成无纵的对面,说了句好,可惜成无纵听不见。
“刘嫂,今天的菜味道好像变了,换厨子了吗?”
成无纵随口一问,看向刘嫂。
刘嫂只觉得老爷是神经错乱了,不过还是说道:“老爷之前吃的饭,都是夫人亲手做的。”
成无纵又是一愣,良久阴沉问道:“为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过。”
刘嫂被吓了一跳,说道:“是夫人不叫我们说的,说是说了怕您不愿意吃。”
成无纵的心中钝的发痛,他转身看向文随,温柔一笑,语气却有些颤抖。
“你是傻瓜吗?你做的我怎么会不吃呢?”
是啊,我是傻瓜,你又何尝不是呢?
文随飘到成无纵的面前,想拥抱他,却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来。
吃完了饭,成无纵抱着文随的尸体朝卧室走去,文随飘在他身后,觉得自己要是还活着多好。
成无纵把文随身上碍眼的寿衣解开,文随飘在自己身体旁边,一股热意从脸上传来。
成无纵难道还想对自己的尸体做些什么!
文随感觉自己快要没脸看了,好在成无纵只是给文随换了身睡衣,然后在文随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成无纵从来没有亲吻过自己,文随叹了一口气,之后见成无纵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不一会,他停在了文随的床头柜旁,把文随平时吃的药一点一点都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说明书和配方,按照规定把每种药都取了出来。
“小随,该吃药了,吃了药才能好。”
成无纵把药片攥在手里,跪到床上扶起文随,却不把药片放到文随口中,而是自己一口气吞了下去。
然后自己埋头在文随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文随有些担心,这些药片乱吃,也不是闹着玩的,她飘到成无纵身边,却看到成无纵的眼里,流出泪来,他就这样抱着自己的尸体,不出一声,埋头痛哭。
文随原本以为,见到成无纵这样,她会有一些报复的快感,但是事实上,文随一丝快感都没有,反而悲伤的恨不得活过来。
成无纵这次没有食言,他买了一大早的票,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带着文随去了北平。
文随本来还担心自己出不去,没想到这一次,她很顺利的和成无纵一起出了成园。
生前不能回去,死后可以魂归故里,文随觉得有些欣慰。
文随这样一直跟在成无纵身边,成无纵有时困的受不了,会抱着文随的尸身睡去,这时文随就飘到成无纵的面前,用手穿过去抚摸成无纵脸上的轮廓。
不要再这样了,到此为止吧。
北平的气温很低,成无纵带着文随去看了他们一起摘过的苹果树,看了荒芜的成宅和文宅,去了他们一起看过戏的戏台。
最后,成无纵背着文随,一步一步爬上了青平山上的潭柘寺。
文随记得这个寺庙,她曾经和成无纵一同来过,寺中的方丈曾经指着他们两个说,要好好相处,不要就是一场孽债。
因为战乱,寺中一个和尚都没有,成无纵把文随放在地上,俯身跪在菩萨面前。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
文随感觉眼泪从自己的脸上流了下来,她飘到成无纵身边,和成无纵一起跪到菩萨面前。
“……五百年日晒,雨淋,但求你从桥上走过……”
一年以后,北平荒废许久的潭柘寺里突然来了个年轻男人,他常常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深入简出,与世隔绝一般。听说他的妻子被葬在了后山,他就待在这寺中来做一个守墓人。
无纵诡随,以谨缱绻。
世间情深,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