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少年心。
苇园下边的草地是他的牧场。羊儿在附近啃草,他躺在青青的草坡上享受。坡上那株垂柳边一泓清泉淙淙流下,来到草地上成了小溪。溪边开着各色的花,有蝴蝶在花上翅膀开合,有蜻蜓在半空来回翻飞。偶尔传来远处田地里耕牛的哞哞声,在山间拖得长长的。
猛然,他向北边望去,竟发现那一线展开的长岭上有一个缺口,缺口上独立着一棵树。
他在想,那是一棵柳树,可有人爬上去折下枝条做柳笛?抑或是一株青杏,它的花儿可否像奶奶养的白母鸡的毛一样圆白纯净?更让他有了贯穿整个少年的疑问:山那边,有什么呢?
不久燕归来,自家屋檐下就有一窝。他和弟弟弄一只燕子好好饲养调教,看它滑翔在午后的晴空,栖落在主人的肩头,心儿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养到天高秋凉,送它追春到南国时,心总是依依的。 那一年,他们突发异想,让姐姐用花布尖儿缝成一个类似孩子们端午节戴的“鸡心”一样的小布袋,在里面装上芝麻和绿豆,系在小燕腿上给它当干粮,送它穿越重重关山......次年春天燕来归,布袋里的东西发生了变化,成了胡椒和相思豆。另有一首清丽的小诗,字迹娟秀而洒脱......
这故事该激起他无数美妙的怀想,让他感慨童话就是孩子们自己的创造。他想象着燕子充当着长空的信使在天宇间来回,把天南海北的南北两家联系在一起,它对两家都无限忠诚,始终不渝......
记忆里那些劳动的场景总是清晰如初。
青山脚下,磁河边的滩地被人们平整成了麦场,全村共用。运回的麦子脱粒成堆,隔个两三天,西天落日血红的时分,乡亲们便开始扬场了。几十个麦堆,百十把木锨,没有统一指挥,却似有人号令,男人们几乎同时出手,借风使力,划出一道道壮美的弧线。麦粒垂直下落成堆成线,麦糠顺风刮出飘散飘远。没有脱净的带壳麦由妇女用扫帚拨出,稍大的孩子给她打下手。这时,山顶上常有飞机经过,他和伙伴们一起欢呼:“飞机飞机等等我,带我到北京上大学!”心,比飞机飞得更高呢!
收获的季节,父亲带他到山上出红薯。渐近晌午,又饥又渴,正在沮丧的当口,不经意间回头一望,只见不远处的山路上,从弯子铺那边走上来一个青衣少女,挎着花色包袱,身后跟着个一蹦一跳的小男孩,如连环画里小小的童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向他们缓缓而来。到面前,终于看清了他们,但很快就擦肩而过。他们边走边回头望着他这个若有所思的少年,他静静地坐着,看他们轻轻走下眼前这长长的草坡,峰回路转,渐行渐远,消失在苍茫的群山......
如今,这两个少年仍如青葱的小树,长在他的心头。
冬日多雪,天却不冷,山路多泥泞。捕麻雀的诱惑和逮野兔的欢快还没散去,鞭炮声便把少年带进了新年。开春,融化的雪水在门前汇成了清清的山泉,一路欢唱着流向山外。原野绵软如毯,让人不忍下脚。他约上几个好友,走向南山。越冬的植物愈显苍翠,将返青的草儿似有绿意。走入一片树林,桃树上有鼓鼓的芽苞,有力道直抵手心。高高的箭杆杨上有大大的鸟窝,风起时来回摇动却安然无恙。终于登上最高处,极目北国一片苍茫,似乎能望尽天下。
山青水绿少年心。日月从窗前经过,少年比小树长得还快,更多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在寒风里耕耙下种,在骄阳下除草修剪,雪天入山打柴,能把浑圆滚粗的木头一口气扛到七八里外的山下去。从学校归来,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读书,山风和夜鸟都看见他的灯光。深夜,他走出小屋遥视一天星光,恍若身置大野。山中的劳作岁月和长夜苦读让他深长怀念。
终于,几年后的一个晴日,远天下青山如翠,方圆百里尽在眼前,少年背上包裹,沿着门前铺满落叶的石径走向远方......
不知道这四野的青山中走出过多少个少年?成人后在青山间来回的又有几人?但对他,因了青山下有小小的院落,院里有白发的双亲,归来便成了常态,且把经行的山道走得顺当而多情。归来多是夜晚,离开总是黎明。初冬时节,五点钟就起床了,站在院中,夜气清寒,静月正在中天。出门,弯弯的山道闪着淡淡的白光,还未完全枯干的山草在脚下交接缠绕。顺着麦垄,能隐约看到新出土的麦苗在风中轻摇,稍远有树叶从枝头悄然飘落。登上红土岭,农户的窗里透着昏黄的光,陇海线上有火车隆隆经过,远近山村的公鸡长鸣不绝。进入八里沟,有小溪从山间流出,一路潺湲伴人行。茁壮的青杨顺沟排开,铺展向远方。快出山了,一列雁阵从头顶掠过,凝神而望,它们不紧不慢地掠过那个山头,消失在渐露蔚蓝的长天......
他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身上已是霜落一层。
在这样的风景中慨然上路,他心中充满着豪迈的气概。继续前行,他感觉青山就在左右,正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