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细水长流(24)

二十四

马主任来春阳幼儿园的时候是在魏秀才出完殡的第二天。因为天气骤冷的缘故,前一天落的雪虽说不大,被大小车辆碾压得也融化了不少,但地面上却还是比平时难走了很多。

马主任的车还没进幼儿园大门,宋秀梅就接到了门卫蔡大爷的电话。她看看表,才两点多钟,应该是午休刚起床的点。她赶紧让隔壁班的陈露露去大二班把这信儿告诉孟老师,然后对着门口的穿衣镜照了前面照后面地捯饬了起来。前几天才和陈露露一起买了这件高领墨绿毛衣,宋秀梅特别喜欢左肩膀处的那朵手绣牡丹,所以不管它是长款还是短款立马就买了。后来听陈露露说,孙文娟私下里和别的老师议论说宋园长的腿短,不适合穿这样的大毛衣。其实宋秀梅自己也感觉到了,但是如果她真的就此不再穿了,那岂不是承认了自己腿短,所以,你越说,我越要穿。

临出门宋秀梅忽然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回转身把衣架上的那条浅灰色丝巾围到脖子上,这才走出园长室。

孟凡雪听见陈露露略带神秘地走到门口对她说中心校马主任来了的时候,她正认认真真地给女孩子们梳辫子。

自打下达了整理幼儿档案的指示,马主任这已经是第四次来春阳幼儿园指导工作了。

孟凡雪皱皱眉头,没搭腔,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

孟凡雪喜欢给不同脸型的小女孩设计不同的发型,一支马尾的,两支小辫儿的,还有上面梳两个细马尾,再将那发梢归拢到下面的两支或一支辫儿里的,不然就在额头上方用极细的七彩皮筋梳一道亮亮的彩虹。总之,每次家长来接孩子时,都会有女孩儿的奶奶或妈妈极大声地夸赞孟老师不只人好,手也巧。

“快点吧,孟老师。”陈露露催促着。

把一个小女孩的马尾扎好了,孟凡雪便和陈露露一起站到活动室外的大玻璃窗前。从二楼居高临下望出去,恰好看到宋园长已经迎到院子里。

老远,宋秀梅就亲热地伸出两只手去,可偏偏马主任的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他本想先去掏手机,可没想到宋园长因为脚下有些湿滑而身子又太过前倾,差一点扑到他的怀里。马主任只好先扶了她一把,然后才接起电话,眼睛却下意识地瞄向二楼的大玻璃窗,吓得孟凡雪和陈露露赶忙半蹲下身子。等了一会儿,她俩又悄悄地探出身子往下看时,却见宋园长正和马主任并肩往园门口走,猜测着可能是中心校临时有事,把马主任叫回去了。孟凡雪看看陈露露,陈露露略显遗憾地也看看她,两人便溜回各自的教室里去了。

终于又熬过了一天。

每次听到下午下班的铃声,孟凡雪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其实不止她,几乎所有的幼儿园老师都有同感。一天天地面对这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无时无刻都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没有干过这行的体会不到其中的艰辛,总觉得和小孩儿们在一起唱唱跳跳的很开心,事实上,就连他们上个厕所都有可能出现什么意外。比如滑倒了又碰巧撞在台阶上了,磕破额头碰破膝盖的情况常有。再比如活动课上,排着队溜滑梯,后面的一调皮推一把前面的小朋友,兴许就把人从滑梯上推下去了。然后,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接踵而至了。爷爷奶奶们的不依不饶,与老师们之间的争争吵吵,一场纠纷下来,常常搅得你心神不宁,好几日都缓不过劲儿来。只有下了班,这一天才算平安地过去了。

俞老师这几天家里有事,今天已经是孟凡雪第三天一个人上课了。大班的孩子说好带也好带,说不好带也真是麻烦。相比起小班的小朋友,大班的孩子日常自理方面是很省劲儿了,可是,就是不听话,尤其是那几个调皮出了名的小男孩,屁股底下像是有钉子似的总也坐不住,离了老师的眼就跑到别的小朋友位上瞎捣乱,常常是没过几分钟就掐到一起了。说说这个,这个有理,批评那个,那个也不服,音量提高两个八度,两边就都嚎给你看,那情形倒好像是老师才是始作俑者,把好好的俩孩子给欺负哭了。

望着园门口涌进来的人潮,再看看活动室里叽叽喳喳的几十个小人儿,孟凡雪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儿子。每天在幼儿园淘够了孩子,到了家就懒得再理他,更别说一些亲子互动了。

几分钟后,活动室里就只剩下子晨和梦瑶了。此刻的两个小孩子都没有了半点的玩心,四只眼睛盯着门口,一心只盼着家里的大人快来接他们回家。梦瑶的爸爸妈妈都上班,平时接晚的时候也有,所以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只是两手托腮趴在桌上安静地等着。可是,子晨就不一样了,每次子晨爷爷都是第一或是第二个出现在教室门口,而今天……孟凡雪看看外面,再瞅瞅子晨,小家伙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了。

孟凡雪拿出一篮子雪花积木,坐到了俩孩子对面,悄悄地给梦瑶使个眼色,机灵的小姑娘就开心地招呼子晨说:“子晨子晨,咱俩比赛看谁插得彩球最大好不好?”

“比就比!”叫子晨的小男孩大大咧咧地用胖乎乎的小手抹一把眼角的泪,也就暂时忘了没人接的茬儿,而且大概也意识到,当着女孩子的面哭鼻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吧。

孟凡雪安顿下两个小娃儿,打开新配备的电脑,找到刀郎的新歌,听着那沧桑的声音里诉说着一个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

我相信我心中的感觉

它来的那么快来的那么直接

就算我心狂野

无法将火熄灭

我依然相信是老天让你我相约

孟凡雪一面听歌,一面擦桌扫地打扫卫生,脑子里却交替出现着中心校两位领导的面孔。

其实不只孟凡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徐校长和马主任来春阳就是为了看一看孟老师。尤其是马主任,竟然不顾雪天路滑的危险也要往春阳跑。

说起来,这位马主任的聪明和业务在整个龙湾镇的教育界可算是鼎鼎大名的。听说当年还不是教导主任的时候就特别了得,甭管是什么样的烂班,到了他这儿不出一个学期,教学成绩保准提高一大截,多年来一直是龙湾镇的教学精英人物,提起马主任的大名,家长学生竟没有不知道的。甚至有传言说区里的某重点中学也想高薪聘请他,却被他婉拒了。可是也正所谓人无完人吧,这马主任偏就生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也有人给他出糗说他花心是因为他老婆不解风情,这事说的还有鼻子有眼的,而且好像还是马主任自己醉酒后说出来的。他说他老婆不让他亲嘴,说亲嘴就是不正经。也不让他乱动,乱动就是跟人学坏了。所以两人就只是干巴巴地办那点事儿,一个姿势整了这么多年,都快要吐了。

要说这马主任的聪明也绝非浪得虚名,尤其是对于电脑这般新鲜物件儿,当其他人,包括一些年轻老师都还在苦心琢磨怎么学以致用时,马主任已是运用自如了。或许正是因为业务精通才高八斗的缘故吧,这位马主任在中心校的脾气大也是尽人皆知的。据说中心校的一把手也要让他三分,这传闻还不是捕风捉影,也是从酒桌上传出来的。说有一次中心校的领导们凑一桌喝酒,老大刘校长带了一杯,说是一心一意干好工作,可到了马道成这里却是连带三杯,而且大家都喝得麻溜快,原因还是因为这老马的三句带酒词说得让人不能不喝。第一句:第一杯酒谁不喝我是谁爹;第二句:这杯酒谁不喝谁是我爹;第三句:最后一杯,喝了的是不喝的爹。结果那天包括刘校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喝了个烂醉。

事也怪了,别看马主任在领导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可唯独到了孟凡雪这里,那神情温顺得都让人不好意思正眼看到。就说指导档案工作的事吧,有好几次他都把头凑到孟凡雪的近旁来,若不是宋园长在跟前,他或许真会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编制专题目录以及案卷排列。

“姑姑!”

几乎是在听到敲门声的同时,孟凡雪看到子晨欢快地叫着奔到了门边。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略显矮胖的女人正往里面张望,脸上挂着一种谦和温顺的笑意。

李金凤!

孟……孟凡雪!

两个人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在孟凡雪的印象中,李金凤是当年他们那一班学生中长得最瘦小的一个。不仅如此,因为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大人没看顾好,让她自己扳倒暖瓶烫到了脖子和前胸,四处求医以后,脖子和左肩处还有些粘连,致使头部也常年朝左歪着。调皮捣蛋的男生们背地里都叫她李撇头。说是背地里,时间久了,李金凤也知道了她的这个极不雅的外号。每次她一听见就哇哇大哭着跑到办公室去给男生们告状,老师们为了安抚她,就把那些调皮生叫来训斥一顿,可结果却是越训越糟,到最后全校都知道了这个外号,再到后来李金凤自己也麻木了,偶尔有谁叫秃噜了嘴喊她一声李撇头,她竟然也识名般的应了声。

初中毕业后,孟凡雪又读了高中,她的那帮同学们却很少有再继续上学的,李金凤也是其中的一个。初时只听说李金凤不到二十便嫁人了,婆家不是当地的,嫁的男人也老实,后来便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渐渐地也快忘记了,没成想今天竟然在幼儿园里见到了。

李金凤一面蹲下身子抱起子晨,一面对了孟凡雪哈哈一笑说:“经常听俺嫂子说孟老师长孟老师短,真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位老同学。”

“我也经常听子晨说他有个姑姑,当然也想不到是你呢。”孟凡雪也是一笑,“金凤你胖了,一眼没敢认你。”

“是啊,打一结婚就发了福,生了孩子就更胖了,想减也减不下来,干脆由它去吧。”李金凤打量了一下孟凡雪,“你倒是没变样,好像比上学那会儿更好看了呢。”

这话说得孟凡雪脸微微一红:“快别开老同学的玩笑了,都奔四了,哪还好看得起来啊。对了,你怎么来接你老侄儿啊?”

“别提了,家里有点事耽误了,怕你们等得着急,我爸就让我开车来接子晨了。”

“开车?你开车来的?”孟凡雪脱口问道。

话一出口,孟凡雪就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这才看到李金凤手指上戴着一枚很重的戒指,身上穿的竟是一件灰色的狐皮大衣。

“对呀,几年前我和我老公到城里开了一家配货站,手头宽裕了就买了辆车,出门方便点。”李金凤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你忙着,我们先走了。子晨,跟老师再见。”

“再见!”孟凡雪微笑着习惯性地回应着。

送出门去,却见梦瑶的妈妈也火急火燎地来了,老远就嚷着又耽误孟老师下班了。孟凡雪仍是微笑着招呼梦瑶,嘴上说着再见,眼睛却再次望向了已走出楼梯口的李金凤和子晨。

李金凤变样儿了,变得让她不敢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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