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

  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梦画进你的生命里,与你哭,与你笑,与你天荒地老。

  ———题记

  

  

  

  张楚楚坐在课堂中央,指间铅笔飞速旋转,她想把课堂上的场景描出来,如同第一次走进其他课堂一样,一张素描,代表她的一个新的开始,这几乎是她的既定习惯了。

  目光转动,周围皆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楚楚迟疑了,不同于以往的心潮澎湃,这次,她竟感觉忐忑不安,周围的新同学与她长得不太一样,皆是白面深眸,高挺鼻梁,而她,黑发黑眼黄皮肤,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父亲在送她走进课堂,报以鼓励的笑容后便离开了,她被老师安排在课堂中央,身边还有一个空位,她一个人孤身零零,似身在狼群里。

  楚楚依旧鼓起勇气,拿起铅笔。

  环顾四周,一切尽收眼底:课堂上,数学老师在准备讲解批改好的试卷。

  粉笔在黑板上刷刷的响,留下一行行娟美的数字,这个高挑而苗条的女老师,恰似天上的女君王一般,很是威严,使得整个课堂都非常安静,同学们都不敢偷偷发一言。

  铅笔还在楚楚手中不停转动着,她迷茫了,竟不知如何下笔。

  她跟着父亲去过雄俊的云贵山区,去过苍茫的内蒙古大草原,去过浩瀚的东北大平原,她的同学与好友换了一拨又一拨,甚至有些刚开始结识,又不得不在不舍中离开。

  楚楚从未想过,父亲会带着她来到这遥远的帕米尔高原。

  她想家了,想念浩浩荡荡的长江,想念古朴沧桑的黄鹤楼,想念热气腾腾的热干面,更想念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妈妈。

  楚楚手中的铅笔在女老师回身时停止了转动,恍惚中,她听到了老师清脆而生硬的普通话:“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让她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好不好!”

  感觉所有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楚楚更加忐忑了,硬着头皮,攥着衣角慢慢站起身来,低声细语地说:“大家好,我叫张楚楚,来自湖北武汉。”

  话音刚落,楚楚听到了热烈的掌声,不由得心头剧震,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张纯真的笑脸。

  “欢迎楚楚同学!”

  “欢迎楚楚同学!”

  “欢迎楚楚,以后记得教我们大家普通话呀!”

  没有什么比这般真切的声音更好听了,楚楚崩紧的神经缓缓放松,不知不觉,她的手渐渐松开衣角。

  她看到了一双双期待的目光。

  “我会的,我会的,谢谢大家!”

  她坐下身来,快速挥动笔锋,泛白的纸印下了锦绣山河,刻上了人生百态:孤独的公路、漫天的黄沙、风尘仆仆的外来客;还苍翠的葡萄架、风干了的皱纹,精美的王冠、纯真可爱的笑脸………

  似乎还差点什么?楚楚深思。

  却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遍走廊,瞬间盖住了老师讲课的声音。

  楚楚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外移动,下一刻,她的眼睛亮了,如繁星一般,格外耀眼。

  那是一个少年,身材高大,面若刀削,白皙而轮廓分明。特别是他的眼睛,如两颗蓝宝石一般,闪动之间,炯炯有神。

  少年一头短发,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笔直地站在门口,昂首挺胸,面对课堂目不斜视。

  这时,老师摇摇头,放下课本,慢步走到少年面前,微微仰头,深深审视他一眼,轻声开口:

  “李枫,你又迟到了!”

  “对不起,老师,家里有事,来晚了!”

  “又是你小姨的事情?”

  “嗯!”

  “拿上你的试卷,回座位去吧,今天重点讲函数,你最后一道题做错了,认真听……”

  “我故意做错的!”

  “为什么?”

  “每次我考满分老师都让我替你讲课,你却躲在办公室打瞌睡……”

  “你……”

  “老师,我回座位了!”

  少年耸耸肩,咧嘴一笑,从讲桌上拿起一份试卷,大步走进课堂中央。

  楚楚看着愣在原地的漂亮老师,睁大眼睛,只见那个少年已然向她走来,不多时便坐在身边,瞬时间,两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你是我同桌?”

  两人同时开口,话刚落,不禁相视一笑。

  “我叫楚楚。”

  “李枫!”

  “你姓李?可是……”

  “我爸是汉族,我妈是塔吉克族,咦?你在偷偷地画画?”

  “什么叫偷偷?我喜欢画画!”

  “不错,不错,不愧我同桌,我们都不爱听课,嘿嘿!”

  “你……”

  楚楚瞪眼。

  她没发现,自这个少年坐在身边起,她的紧张与不安感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惊奇。

  这个少年随性洒脱,让她感觉很轻松,没有因为刚刚认识而生分。

  她喜欢他的眼睛,深邃而迷离,如蓝天,如大海,如星辰。

  楚楚知道了,她知道她的画少的是什么了。

  少了一双眼睛,这不是普通人的眼睛,而是一扇窗,更是一座桥梁,连通着过去,贯穿着未来。

  楚楚再次挥动笔锋,在壮阔的帕米尔雄峰,描下了无数根苍劲有力的线条,不多时,一只雄鹰振翅而起,扶摇直上,似要挣脱纸张而出。

  李枫坐在一旁,看着她执笔挥洒,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时间,他痴了。

  楚楚落笔,蓦然回首,便看到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瞬间满面羞红,又瞪了他一眼,把头扭到另一边。

  “呆瓜!”

  “嘿嘿!”

  李枫干笑一声,手足无措中,竟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想也不想就点燃。

  “李枫,你干什么?”一声怒吼传来,李枫脖子一缩,反应过来,这时,漂亮的女老师已经走到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让我很失望,马上把烟给我灭掉,下课后写份检讨书,保证从今以后不再抽烟,那我就原谅你!”

  李枫想了想,灭掉香烟,准备点头照做,这时,他看到身旁的同桌一脸错愕的模样,莫名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老师,你不会让我写一份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的东西吧!”

  “你不觉得这样做不对吗?抽烟是非常不好的习惯,而且有害健康。”

  “我知道,只是没那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了?抽烟会上瘾,上瘾之后吸量会越来越大,对你的肺不好,而且二手烟还对周围……”

  “但它支撑了中国的经济!”

  “你说什么?”

  “老师了解国内生产总值吗?就是所有消费的总和,还有……”

  “我知道什么是生产总值!”

  “我当然可以天真去写保证,要是人人都不抽烟,该多好啊,一定是个完美的世界,健康又快乐,我保证以后不抽烟了,但实际上是大家都在抽,有人抽,就有人卖,人们只会怪抽烟的人,控诉抽烟这不好那不好,但有人去责怪过烟草公司吗?其实都是为了生活,哪有什么好人坏人?甚至有理论这样说,某年房地产差点崩盘了,是香烟贸易流通防止了经济崩溃,更别提其中的很多税款都用于基础建设,医疗等,嗯,还有教育,可能部分所得就用于我们这所学校……也就是说,抽烟其实是对社会的极大的贡献,我是在贡献社会!”

  “你,你……你给我站到边上去,你能说会道是吧,给我站着听课,今天不好好反省,你就等着扫操场吧!”

  “好吧,谁让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呢?权利导致……”

  “给我闭嘴!站一边去!”

  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扫视四周,发现很多学生都在偷笑,霎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手指着教室里的一个角落,一手揪着李枫的耳朵。

  这时,下课铃响了。

  “跟我去办公室反省反省!”

  漂亮的女老师磨牙,她知道李枫的性格,虽然调皮一些,但还是很听她话的,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直接和她唱对台戏,难道又是家庭原因么?这样下去不行,这样的好苗子被耽搁了就可惜了。

  话刚落,老师直接拽着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大男孩,走出大家的视线中。

  楚楚错愕不已,那个有趣的大男孩,临走前还不忘和她眨眼睛,似乎在说什么。

  “楚楚!”

  “楚楚!”

  这时,好多同学热情涌了上来,叽叽喳喳的,似有说不完的话。

  楚楚笑了,露出亮晶晶的小虎牙。

  在同学们的簇拥下,她来到走廊上,无尽的大地吹起一阵冷风,她打了一个寒颤,随后太阳偷偷寻到她精致的脸庞,又让她暖和起来。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在挑逗你的感官。

  楚楚不知道帕米尔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但对她而言,那一张张笑脸,就是惊喜。秋千上的鸟儿也是初来乍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绕在操场周边,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村落,它们仿佛在唱着青春的歌。

  她抬起头来,眺望这片辽阔的大地。远方,雄峰延绵,白雪皑皑,她看到了这个世界所承诺的温柔,那是的太阳的柔光,就像在天空中点燃了一盏蜡烛,于是,整个帕米尔高原,在她面前缓缓铺展开来……

  上课铃还是响了,楚楚回到座位上,然而,那个可爱的少年没有回来,直到中午放学,所有人都回家吃饭了,她依然没有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

  楚楚有些失落,却在出教室时,眼睛一亮。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彷徨的少年。

  此时的他,坐在操场边上,似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手拿着一个窝窝馕,一手握着一瓶矿泉水,吃一口馕,喝一口水,垂头丧气。

  楚楚下楼,缓缓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坐下。

  看到他这般模样,与教室中那个头头是道的少年判若两人,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李枫,你中午就只吃这个吗?”

  “嗯,有点干,但管饱!”

  “可是……”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争气?就像班上的其他所有人看待的一样?”

  “我不会随意去评判一个人,除非能站在他的角度……但听大家说,你学习成绩很优异,是全年级最好的,为什么和老师斗气呢?”

  “数学老师对我很好,但只有她了,除了她其他人对我都不待见,我也只能在她那儿找存在感了。”

  “争来争去有意思?先不讨论抽烟的问题,既然知道老师对你好,最起码你要尊敬她,你……”

  “有!人生无处不争,不是吗?”

  楚楚侧脸,瞟了身边的大男孩一眼,柔声地说:“他们要将刀剑铸成犁头,将戈矛铸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学习战争的事情,《以赛亚书》第二章,第四节。”

  “将勇士唤醒,让所有战士上前来,将犁头打成刀剑,将镰刀打成戈矛,《约珥书》,第三章第十节!”李枫摇头,轻声地说,“我本人也很讨厌争斗,更何况我和老师也不是争斗,但有时候我们需要扪心自问,什么值得我们去奋斗,又有什么值得我们舍生忘死去拼搏,这是我小姨教我的!”

  “你!”楚楚心头一震。

  只见身边的少年已经站起身来,脱掉了上衣。

  她看到了他身上坚实而均匀肌肉。

  “活了十五岁,我的命运好像都是别人给我定位,塔吉克族人说我是汉族,汉族人又说我是塔吉克族,更有大多数人,认为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另类,但从今天开始,我是什么人,由我自己定位,我是一个田径运动员,元旦,体育场有一场中学生三千米田径大赛,我要参加!”

  他咧嘴一笑,迈开了脚步,环绕操场开始小跑起来,渐渐地,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在楚楚闪亮的眼中,他变成了一阵风,从平地起,似到天上去。

  这时,她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干净而透明,不染尘埃,这片土地赋予了他难能可贵的纯真,在这里,他可以自由恣意奔跑,沉浸在风里,不用去考虑过去和未来。

  “李枫……”楚楚低语。

  她看着他,看到了一颗勇敢灵魂,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帕米尔高原,意味着什么了。

  

  

  

  李枫认为因为雨水来自云朵,所以云中包含着水,但雨水怎么会在头顶漂浮?仿佛重力只在天空允许时才会让雨水落下,这意味着天空会思考,在愚弄世人。或许云朵是有生命的,是它们决定天空下雨,下在哪儿,什么时候下,那为什么选择淹没一处又漠视另外一处?直到大地龟裂,田野变成沙漠。

  原来,风只是这个世界对他的嘲笑。

  于是,他学会了奔跑。

  八岁那年,父母带着他从天山脚下迁居到帕米尔高原,父亲说,这是妈妈的故乡,这里住着的都是塔吉克族,这个仅五万人的小县城,是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帕米尔高原上,在这里,可以遥望阿富汗,这里有无数勇敢塔吉克族的战士,他们信仰着雪山上的雄鹰,世世代代、忠实地守卫祖国边疆。

  父亲说,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那些勇敢的战士一样,正直而坚强。

  李枫不理解父亲的话,他只是喜欢奔跑,在大漠中,在高山上,在街道里,在奔跑中他感觉自己是自由自在的,如风,如梦,亦如那不堪回首的岁月。

  父亲是个消防员,尽忠职守,他见到父亲从一场又一场大火中救下一个又一个可爱的生命,然而,家中的那场大火,父亲冲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天,他失去了爸爸妈妈,他跑不动了。

  那天,来了一群人,西装革履,看似慈眉善目,却似对待下等人一般,他们不停地摆弄着摄像机和手机镜头,对着还有余温的残垣断壁,一边沾沾自喜地讨论和谐,一边居高临下地报以同情,那两具已然烧焦的尸体,成了他们攥取收视率和流量的工具。

  直到所有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李枫独坐在废墟中,捡起地上一个冰冷的窝窝馕,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的梦想。

  那天,来了一个女人,竟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她一身红装,两条黑辫子直垂腰间,头戴着一顶圆型小红帽,且披着红色的面纱,非常的美。刚开始李枫认错了人,直到她开口,他才得知,这是妈妈的亲妹妹,双胞胎妹妹。

  小姨和妈妈有一样的面孔,妈妈文静典雅,和颜悦色,小姨却与之大相径庭,嗜烟好酒,还满口脏话,她把李枫带走了,那天,进了一家足疗店。

  小姨说,她和妈妈都是家里的叛逆者,按传统,他们族人是禁止与外族通婚的,但她们姐妹,一个偷偷跟着一个汉族人跑了,一个却到足疗店做什么高级技师。小姨说,外公外婆直到临终才原谅她们姐妹俩,但她们终究还是成了族里的外人了。

  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李枫跟着小姨学会了很多坏毛病,比如抽烟喝酒,但小姨却教会他很多生存技能,比如做饭烧菜,比如搭建木房,比如怎样去做好上等的葡萄干。

  因为工作原因,足疗店时常被临查,小姨时常进公安局,名声不太好,但李枫心里清清楚楚,她干干净净,率性而为,更重要的是,是她,把自己抚养长大,为了他,她甚至没有再谈过恋爱,交过一个男朋友。

  跟着小姨,他学会了做自己,学会了坚强。

  至于梦想,李枫早已经把它埋葬在心里,他甚至关闭了过去的记忆,在人前放浪形骸,与老师针锋相对,但痛苦似乎弥漫在空气里,每次呼吸都感觉到刺痛,牢牢束缚着他的心。

  直到……他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如星辰一般闪耀,像父亲那样坚定执着,他的心门一瞬间决堤了。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却拾起了尘封在心底多年的梦想。

  他开始奔跑起来,无论风是否在嘲讽他不堪的命运,但他毅然决然地迈开了脚步,直到气喘吁吁,他一头倒在泥土里,整个身子紧贴着温暖的大地,这时,他听到了大地的脉动,他听到了她的呼喊,他听到了他内心澎湃的声音,这一刻,他全然明白了,他就是她笔下的那只雄鹰。

  “你要跑,我陪你!”

  楚楚来到身边,将他扶起,黑色的眸子异彩纷呈。她笑了,嘴角上扬,荡起一对浅浅的酒窝。

  “你等会儿,我的饭菜在食堂热着!”

  她浅浅一笑,小跑离开了,没多久便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个饭盒,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我爸是医生,怕中午没时间做饭,所以大早上就给我备好了饭菜,还怕我吃不饱,炒了好多回锅肉,你吃吧,要当运动员,营养得跟上!”

  “那你吃什么?”

  “我呀……这样,你的馕还有吧,分两个给我吃就好了,反正我减肥!”

  “这怎么能行?”

  “怎么,舍不得呀!”

  “不是……”

  “那不就得了?看你那个呆瓜样!”

  不待李枫答话,楚楚已经打开他的书包,从中翻出两个馕,瞬间笑得月牙弯弯。

  她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笑容更甚了,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欢呼雀跃起来。

  “真好吃,又香又脆,呆瓜,这馕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小姨做的,她上夜班,白天睡觉,懒得管我,所以就………”

  “咯咯咯,你小姨手艺真好,以后你每天多带点,呀,你怎么还不吃饭,一会儿就凉了,快吃,不能浪费粮食,吃干净!”

  她变成了一只百灵鸟,围绕在他身边,一边催,一边笑。

  从此后,学校操场,经常看到他们的身影,他在奔跑,她便拿起铅笔,在纸上留下他一幕幕矫健的身影。

  他不再迟到,不再抽烟,不再与老师顶嘴,每天放学,他都会送她到父亲的诊所,而后奔跑着回家。

  这片土地,似乎有无尽的魔力,赋予山川以雄伟,赋予河流以纯洁,赋予山川下河流边生活的人们以无限拼搏的勇敢。

  是日,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李枫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他看到自己尚不完整的灵魂,那是大火留下的伤疤,他看到了一张天真烂漫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慢慢修复着那可怕的伤疤。

  是她,在为他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勇气,那是责任与担当,那是过去和未来的较量,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了,他是一个男人。

  2020年元旦,帕米尔高原上这个小县城,迎来了难得一见的盛会。

  体育场,已经人山人海,观望着偌大的环形跑道。

  李枫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赛道里。

  听漂亮的数学老师说,这场比赛的参赛者,来自五湖四海,皆是全国各地初高中顶尖的运动员,特别是他身边二号赛道上的这位,拿了田径各类项目的冠军,是国家预备二级运动员。老师说,不要有包袱,无论结果怎样,她都为他骄傲,全班同学都为他骄傲。

  信号枪响了,赛道上的运动员,如猛虎出闸一般,往前冲去,李枫不急不缓,处在人群中,一步步向前奔跑着,眼看着一个个运动员超过自己,他没有着急,目光始终盯着二号赛道上那道瞩目的身影。

  他的对手,只有那个人。

  风声呼呼,在李枫耳边嗤嗤的响,似乎又一次在嘲讽他失败的命运,跑过两百米,他加速了,破开了风的束缚,后来居上,超过一个个运动员,跑过一千米时,他的面前,只剩下二号赛道上那道璀璨的身影。

  近了、近了、更近了,二十米、十米、五米……李峰脚步再次发力,似有无穷的力量,奋力直追,跑过两千米,他终于与二号赛道上那骄傲的身影并驾齐驱。

  他听到了风的哀鸣。

  “刷!”

  忽然之间,李枫脚步一滑,整个人摔倒在赛道上,他的膝盖磕破了,李枫大脑一阵空白,二号赛道上,那道身影已越来越远。

  “李枫,加油!”

  这时,观众席,一个娇柔的身影站起身来,她一头长发,一双闪亮的黑色眸子,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挥动着画本,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清脆,纯洁,如天山上的雪莲那般耀眼而赋有魔力,随着她的呼喊传遍体育场,一个红装女子也站起身来,她带着一顶红色的小圆帽,如王冠一般,挥动着手中的香烟,也随着先前的声音呼喊。

  “李枫!加油!”

  “李枫,加油!”

  “李枫,加油!”

  呐喊声越来越大,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整个体育场。

  一号赛道,李枫抬头,看到了小姨,看到了老师,看到了全班同学,他们在为他呐喊,为他助威。

  他看到了那个如精灵一般的美丽女孩。

  “你总说你没有家,呆瓜,其实你有家的,因为你有爱你的小姨,你小姨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我原本以为我有家的,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律师,他们相敬如宾,我以为他们很恩爱,会白头偕老。突然有一天,他们乐呵呵地对我说,他们要离婚了,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当时怎么会笑得出来…

  那天,我跑开了,一个人坐在长江边,举目茫茫,可我看不到未来,后来父亲告诉我,妈妈已经有了她的新家庭…

  父亲是个梦想家,也是个行动家,他说很多地方医疗条件落后,哪里需要他,他就去哪里,我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我想妈妈了,可找不到哪儿是我的家…

  后来,我来到这里,认识了你。爸爸说,打算在这里定居,不走了,我也不想走了。

  呆瓜,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的高山河流,我喜欢这里的大漠黄沙,我喜欢这里淳朴和热爱自然的人们,这里以后也是我的家了,你要努力,我们一起努力,你不需要与别人争,你需要战胜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梦,画进你的生命里,与你哭,与你笑,与你天荒地老。”

  “我需要战胜的只有我自己!”

  李枫目光一凝,万众瞩目中,他动了,如雄鹰展翅,往前飞奔,此时此刻,他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忘记岁月留下的灼伤,忘记了他到底是什么民族,此时此刻,他心里再没有可恶的风,没有沸腾的观众,没有了与他竞技的其他任何对手。

  他的心里,只有那双黑色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盏明灯,温暖了他过去,照亮了他的未来。

  他的脚步更快了,似踏过帕米尔高原上的白雪皑皑,似飞跃了遥远的地平线,似贯穿了斑驳沧桑的岁月。

  此刻,他眼中只剩下那醒目的终点线,那是终点,也是起点。

  全场沸腾,所有人的呐喊中,李枫第一个冲过终点线,他没有停留,一个箭步跑进观众席,跑到那个精灵般的人儿面前。

  “楚楚,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嗯,呆瓜,你是好样的!呆瓜,马上要颁奖了,快去吧,我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她浅浅一笑,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李枫愣神,这时,那位漂亮的女老师带着同学们围上来了,一群人围着李枫,笑着,闹着,欢呼着,在同学们的簇拥下,他走上领奖台,那位二号赛道上的运动员,一脸笑容,走过来与他握手和拥抱,他们一起举起了奖杯。

  山呼海啸中,他已然找不到楚楚的身影,他寻找着,寻找着,湛蓝的天空,他看到了浓烟滚滚。

  那是她住的方向。

  “不好,楚楚!”

  李枫心头直跳,把奖杯交给老师,他冲出了体育场。

  风声萧萧,李枫一路狂奔,他似乎听到了命运的咆哮,他一直跑,一直跑,他心里祈祷着,时间能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李枫嘶吼。

  转过几条街,在一个小区门口,他看到浓烟的源头,正是她的家。

  消防员来了,却被一个保安拦在门外,唧唧歪歪,让消防员进去不得。

  “混账!”

  李枫不管不顾,直接冲进小区里,一个过肩摔,将保安撂倒,他冲进大楼中。

  五楼,火势还在蔓延,嗤嗤地响,无情的火焰,如同成千上万的毒蛇,在吞噬着房里的一切。

  李枫双目血红,一脚蹦开房门,滔滔热浪铺面而来。

  “楚楚!”

  李枫大吼一声,低着身子,冲进房里。

  滚滚浓烟如火焰焚后诞生的魔鬼,龇牙咧嘴,不停地翻滚着,李枫双眼漆黑,四处摸索,很快,在厨房边找到了那个可爱的人儿。

  楚楚已然昏迷过去,一只手还拿着湿毛巾捂着口鼻,她身边,还有一盘打碎了的回锅肉。

  “楚楚,我来了,我来了,你坚持住!”

  他单手把她抱起来,另一只手继续用湿毛巾捂着她的口鼻,快速往门口奔去,这时,只听咣当一声,门口塌了,那儿燃起了大火,封住了出路。

  “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李枫调转方向,奔向窗,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净土。

  他屏住呼吸,一口气跑到窗口,用尽力气,他打开了窗。

  火还在烧,他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

  他抱着她,纵身一跃。

  这一刻,他听到了风的妥协。

  他感觉,他飞起来了,正如那雄鹰一样,自由自在,展翅翱翔。

  随后,他听到了一声闷响,只觉脑袋一疼,他努力睁开眼睛,再次看了怀里的人儿一眼,看到她安然无恙,心神一松,陷入黑暗中。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没有光,没有水,没有植被,更没有其他人,举目四望,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李枫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感觉全身疲惫,看不到前路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积攒了一点力量,努力站起来,踉踉跄跄,不断往前走。

  前路,依旧茫茫,没有光。

  他倒下了,仿佛过了千百年,又一次站起身来,孤独往前走。

  他坚定信心,这个世界,一定有尽头。

  “呆瓜,呆瓜,你在哪儿呀!”

  忽然之间,他听到了一声声呼喊,很轻,很柔,很清脆,很熟悉,却若有若无,仿佛从天边传来。

  李枫激动万分,用尽全身力气,一路狂奔,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嘭!”

  他又一次摔倒了,重重砸在地上,这一次,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觉脑袋昏昏沉沉,他好累,好想睡去,从此不愿醒来。

  李枫缓缓闭上眼睛。

  “不!那是楚楚,那是楚楚在叫我!”

  李枫奋力大吼,他,撑开了眼。

  眼前的世界变了,很清,很亮。他看到了一张慈祥而憔悴的脸庞,和妈妈一模一样。

  “妈妈!”李枫下意识开口。

  “臭小子,你昏迷半个月了,你要是死了,以后谁给我养老,你这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枉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终于肯叫我妈妈了,呜呜呜!”

  这是一个女子,一身红装,梳着两条长辫子,直垂腰间,此时,她摘去了头顶的红色面纱,一边哭,一边骂,还不停地捶打着他,打着打着,觉得心疼了,下不了手,最后摸着他的脸颊,破涕为笑。

  “你是小姨……”李枫傻眼,这不是他第一次恍惚,认错人了。

  “以后叫妈妈!”她瞪眼,随后扔给他一封信,不断地碎碎念。

  “这是那女孩给你的,她已经没事了,但武汉疫情爆发,她已经回老家去了……臭小子,不是我说你,怎么做事都是一根筋,横冲直撞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短命的爹妈交代,不过这次,你做得对,男人嘛,一辈子总要做几件蠢事,才不枉来到这个世界一场,那丫头是个好女孩,你可不能欺负人家……”

  李枫打开信件,在信中,他看到了自己,那是他在赛道上摔倒时站起来而坚定的模样。

  素描下,有一行小字,随意而不羁,洒脱而迷离。

  “我爸是医生,需要回到家乡出一份力,我回家了……枫,你是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你一定要努力,终有一天,你会跨过高山草原,跨过大江大河,飞到你梦想的地方去。呆瓜,如果你的梦想有我,请飞来我身边,我家在长江边上,那儿有一所房子,来年花开,我在那儿等你。”

  李枫小心翼翼收起信件,起身走到窗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片土地似乎不分昼与夜,夕阳西斜,却依旧燥热不减,此时,李枫明白了,这是他的血在躁动。

        “妈,武汉疫情非常严重,是吗?”

        “都封城了,你说呢?”

        “那是一座英雄之城,会战胜疫情的,对么?会的!会的!一定会!”

  微风轻轻地吹过他的脸颊,他举目眺望,握紧拳头,他的心,在这一刻长了翅膀,伴随着那道倩影,飞向远方。

     

  ………

  吴开阳

  2022年  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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