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大伯、大婶都在家。
大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是一位面善心慈的老太太。她一身黑色棉袄、棉裤,胖胖的身材略高于大伯。头上挽着发髻,从她一双三寸金莲的裹脚猜想,大婶想必也已年过半百。
大婶第一次见到大姐、二姐,她胖乎乎的脸蛋,笑开了花。急忙迎上前来惊讶地对妈妈叫道:“哟,大妹子,这是你俩闺女吗?都长这么大了……快放下东西让我看看。”大婶上前帮着大姐二姐,提下搭在肩上的酱油桶。
姊妹俩呲牙裂嘴地揉着肩。远路无轻载。想必栓酱油桶的绳带,已勒疼了她们双肩。
“来就来呗,还拿这么多东西。”显然大婶把酱油误认为是送给她的东西了。
大伯急忙解释给大婶说:
“这哪跟哪呀!这是人家扛来换粮食的酱油……末了咱再留点。”
“奥,都叫啥名孩子们?”大婶明白过来,她抚摸着大姐的脸蛋,问道:
妈妈赶紧给大伯、大婶介绍说:
“大的叫玲玲,二的叫小琴。你俩快叫大伯、大婶!”妈妈把她姊妹俩推到大婶跟前说。
“大伯、大婶!”大姐二姐拘谨地叫道。
“唉!看这俩闺女长得多俊……”大婶回头又看到我,突现意外地说:
“哟!这里还有个‘拖油瓶’呀?叫什么?几岁了?”
“叫星子,六岁了,大婶。”看着大婶挺亲切的,我主动地抢话说。
“看这小子冻得小脸蛋儿透红,快到炉子跟前暖和暖和。”大婶亲热地牵着我冻得冰凉的小手,围近了炉子。
大婶扫了一眼三孩子,不无替妈妈犯愁地说:“真难为你了大妹子,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
“还一个老大在家呢,都是些张嘴吃饭的主。在城里吃不上饭,到这给你们添麻烦来了。”
“都听你大伯说了,家里滩上事了,想到咱这淘换点粮食吃。”
“是啊,他大伯给俺出了个酱油换粮食的主意。这不,酱油俺都带来了,看能换回点粮食吧!”
妈妈把在家的大哥说算上,使困难加重,希望能搏得大婶的同情和帮助。
站在一边光听大婶唠叨的大伯说:
“行了,他们赶了一路道了,都先坐下歇歇再说。”大伯看到我们提来的三个大旅行包就问妈妈:
“这是带了多少酱油,大包小包的?”
“就带来四十斤。怕车上查,包里塞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妈妈避重就轻地说。
“哟,这么多酱油,你们什么时候能卖完?”大婶瞟了一眼满地的酱油桶,有所担心地问道。
“谁家能买这么多酱油?他们就想换回点粮食吃。”大伯向大婶解释道。回头又对妈妈说:
“大妹子,上次你走后,我在村里联系了几户有余粮的人家,他们听说是J市的酱油,倒是都想要点儿,就是要的不多,三斤、五斤的算是多的。这酱油就是个调味品,家里有点儿就行了。”大伯也是怕一次换不了这么多酱油,暗示妈妈别太乐观了。
“大伯,饭店用酱油多,能给我们联系联系这里的饭店吗?”大姐听说家里用得少,脑子一转对大伯说。
大婶夸奖大姐:“这闺女倒是挺会做买卖的,脑子来得快。”
“不行!街上的饭店少,又都是国营的,上饭店倒弄酱油,还不抓你们投机倒把啊?不行,不行……”
大伯打消了我们去饭店卖酱油的想法。
妈妈想到第一次在老家做买卖,心里没底,又探问大伯:“他大伯,你说的俺都明白,在家俺都想好了,实在不行俺娘们几个就走村串户的换粮食,到时就怕这也有人管?”
“这个你甭怕,村里也有外地人流动着卖东西,只是你们别咋呼,挨家挨户的问一下就行。”听得出大伯早就探寻过老家的情况。
“小心户家有狗,拿上根棍子,别咬着孩子!”大婶提醒我们说。
“妈,俺怕狗咬。”我先让大婶给吓着了。
“俺也怕狗咬。”大姐也怕狗咬,跟着我说。
“俺不怕,狗敢咬我,我踢死它!”二姐生性胆大,我经常拽着二姐的衣襟走夜道。
“别怕孩子们。妈带上打狗棍,到时你们躲远点儿。”妈妈在院子里找出一根木棍,提在手里给我们壮胆。
大婶看我拎着妈妈的衣角,紧贴妈身后,就于心不忍地对妈说:
“这孩子太小了,他要是怕狗咬就留在家里吧。大冷的天,别让这小子跟着你们遭罪去了。”
“行吗星子?别去了,跟大婶在家?”妈妈对我说。
“俺不!俺跟着你们去。”我执意要跟着去,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大伯家,我更害怕。其实妈知道我不会留在大伯家,在故意逗我。
“去吧,去吧,我看着星子点儿。”二姐一向好护着我。
“好了,我尽量在家给你们多换点粮食,你们少串一户人家。”大伯看时间不早了就对我妈说:“你们倒出点酱油来,让我看看尝尝。”
大姐、二姐拉开旅行包,取出酱油桶,拧开桶盖。大婶拿来一个碗,二姐倒出半碗酱油来。大伯上前端起酱油碗,看了看、闻了闻、嘬了一小口,咂么咂么嘴说:
“还行,还行,酱味挺浓,颜色也正,不像咱这酱油黑乎乎光咸了。”大伯回头又问妈妈:“兑了多少水?”
提着心的妈妈,听到大伯说酱油还行,就实话实说:“按你说的比例兑的,没敢多兑水。”
“就是嘛,第一次给家里人供事,留个念想,以后也好办事。”大婶也放下心来了。
“这还是三级酱油呢,要是一级、二级就更…”心眼实诚的二姐自豪的想夸一下J市的酱油。
“就你多嘴!”狡黠的大姐止住了二姐的实话。
大伯很熟知里头那点儿事,为担心孩子们说漏嘴,就嘱咐我们说:
“大伯知道你们J市还有好酱油,可在咱这里换粮换钱你们就不划算了。记住了在外边你们不能多嘴,只说J市的酱油比咱这好就行了。
“哎!”我们欣然答应着。
从J市带来的酱油,得到老家大伯的认可和肯定,妈妈领着我们上街了。
农闲的冬天,村里的街道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只流浪狗在闲散的觅食。街狗看到妈手拿打狗棍,姐姐们手提肩扛着酱油,感到很陌生,就远远地向我们吠叫起来。
“换酱油来!地瓜干、萝卜干来换酱油!”大姐看到有人向我们走来,顾不上大伯的嘱付,就轻声叫换起来。
“怎么个换法?”一中年男人过来问我们”。
“二斤地瓜干换一斤酱油,萝卜干一样。”妈妈答道。
“哪里的酱油一斤换二斤?”另一村民问道。
“J市的酱油,味美色浓。”大姐很会推销。
“拧开桶盖让我们瞧瞧。”那村民看来想交易。
二姐拧开酱油桶盖,那人凑近桶盖闻了闻说:
“行,味道还行。你们往前走,走到第二个胡同口,向南再往里走,在那喊两嗓子,说不定有人换。”不知这人啥意思。
“他的家就在那里住,他说了不算,得听他老婆的。哈……”另一人调侃着说明了意思。
我们顺着那人指的地方,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还没等大姐叫卖,院子里的看家狗狂叫起来,吓得我和大姐慌忙躲到妈妈身后。
这时,院子里走出一位胖大姨出门倒泔水。也许听见狗叫,出来看看院外来了什么人。她看到我们像乞丐似的一帮人,吓了一跳。稍愣了一下说:
“赶门去,赶门去,家里还没做饭呢,哪有吃的给你们!”大姨指定是误认我们是叫花子了。
“大妹子,俺不是要饭的,是换酱油的。”妈妈看看自己手里,只有叫花子才带的打狗棍,难怪人家会认错人。
“换酱油的?换什麽酱油!”看来这里从没来过换酱油的,大姨还没回过神来。
“就是俺从J市带来的酱油,到咱这里换些地瓜干、萝卜干什么的。”妈妈进一步道明说。
“奥,酱油换粮食啊,看你带着这么多孩子,还拿着打狗棍,我还以为是要饭的呢。”阿姨这才明白过来。
“是啊,孩子多,城里粮食不够吃,在家也是挨饿,不如到咱这换点粮食吃,和要饭的差不多。”妈妈逆来顺受地搭讪着,目的就是想换点粮食。
“听说了,你们城里七级工、八级工,还不如俺农村一沟葱,家里虽说都没钱,可田间地头种吧点儿东西就够我们吃的。唉,国家这二年是怎么了,城里人到我们农村来弄吃的。怎么个换法?”大姨感慨了一番,便问妈妈怎么个换法。妈妈复述了一遍交易量斤两:
“一斤酱油换二斤地瓜干,萝卜干一样。”
“一斤酱油才毛而八稀的,换二斤地瓜干、萝卜干?”大姨觉得有点不划算。
“地瓜、萝卜也才分把钱一斤,怎么换不了二斤?”大姐比较起行情说道。
“俺这是J市的‘风帆’牌正宗酱油,炒菜放一点就很上色,味道也好。一斤酱油能吃很长时间呢!”二姐不甘示弱的也念起了生意经。
“看把这俩闺女能得,这么小就会做买卖了。俺给你们说,俺让人从J市往家捎过酱油,确实好吃。就是不知道你们的酱油,是不是真J市的酱油?掺没掺水?”聪明的大姨怀疑地对我们说。
“你尝一尝,比较一下你们当地的酱油就知道了。”妈妈很想促成这第一桩交换。
“俺先换一点尝尝,进来吧……看把孩子们冻得。”
大姨许是可怜冻得缩成一团的我,终于答应了这第一桩物物交换的生意。我们跟着胖大姨进了院子,狂吠的狗一直叫着,好像知道我们在酱油里掺了水,让它的主人别上当。
“好狗狗,我们实在没办法,你可别咬我们啊!”我暗自祈求着狗狗。
胖大姨家住一独院,堂屋面积很大,耳房里囤积着几筐地瓜干,几筐玉米锤。进屋后胖大姨又尝了尝酱油的味道,觉得不错就对妈妈说:
“味道还不错,确是J市酱油。看你们大冷天的出门不容易,我多换点吧。换……就换二十斤地瓜干的。”
大姐、二姐拿出了卖酱油使得竹制提子,一提子正好一斤。大姨端出了一个圆形大瓦罐,妈妈接着瓦罐往里倒了十提子酱油。
胖姨把装有粉条的蓝格格包袱皮,替下来铺在地上,倒下竹筐里的约二十斤地瓜干,妈妈包好后拿出了杆秤,多退少补的称了整整二十斤地瓜干,然后装进了大旅行包里,拉好拉链。
看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妈妈对我说:
“星子,你踩到包上去,把地瓜干踩碎。”我不知所以然。
妈妈不耐烦地:“踩碎了好多装点,回去也得磨成地瓜面。”
我踩上旅行包,包里的地瓜干“嘎吧嘎巴”带着响声被我踩碎了,鼓囊的旅行包瞬间瘪了。
“听听俺的地瓜干晒得多干啊。”大姨自夸地说道。
“谢谢大嫂子了,俺走了。等你吃完酱油俺再来。”妈妈向胖大姨告别后,领着我们走出了院子,身后又传来“汪汪”的狗叫声。
走到街上,妈妈高兴地说:“开张大吉,提来两桶酱油,已换出去一桶。”
“想不到还挺顺利的,一开始就换了这么多地瓜干。”二姐也欣喜地说道。
“还剩下一桶,就好换了。”大姐充满了信心。
“妈,俺饿了。”不觉天色已近晌午,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
“俺也饿了”
“俺也饿了”大姐、二姐跟着我叫唤。挨饿跟传染似的。
“别叫唤了,再串几家,把剩下的酱油换了,咱就到你大伯家吃饭。”
其实妈妈也饿了,只不过妈妈想着尽快把酱油换完,天黑之前赶回J市,她还牵挂着自己在家的大哥呢!
妈妈为了不让别人再误认为我们是要饭的,就把打狗棍给扔了,领着饥饿疲惫的我们继续寻找下一户人家交换。
大姐肩扛着旅行包,二姐提着酱油桶,不停地往前走着。走到村头的一个大院儿门前,我们停住了脚步。
这院的大门脸很气派,青砖砌墙,红瓦盖顶,黑漆的木制大门上,镶着虎头铜门环。想必这是一户有钱的人家。
妈妈上前推了一下大门,门是虚掩着的,轻轻开了一条缝。妈妈正想敲门,一条长得和我差不多高的大黄狗,嚎叫着窜了出来。始料不及的妈妈怕我被狗咬着,抱起我来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