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团上的水老鼠
对于鼠辈,我向来不曾有过好感。
小时候,因为饥饿的切肤之痛,每到秋收之后,便会带着弟弟去砍了玉米杆的田里捡拾人家遗漏的棒子。运气好的时候,一个下午也能捡到一蛇皮袋儿;有时会空手。你知道,我挨饿的时候,别人家也不会宽展。一堆玉米秆儿有时会被几十个人翻过几十次。在生存的问题上,大家的智慧面子里子,你能想到的,别人都能想到。
在大田里,往往会发现鼠洞。乡下的孩子都知道,老鼠偷粮那是高手。发现鼠洞的时候,往往会很憎恨。总以为是它们偷了我们的收成,饥饿也有他们造的一份孽。憎恨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对于这些鼠洞,有时会从老远的家里拎桶水来灌。大约田鼠很聪明:多少水下去,既不见满,也不见老鼠逃出来,大概它们的窝里早挖好井了,我们灌的时候他们正在旁边嘲笑我们呢,这是后来看《地道战》时想到的。有时会拿铁锨来挖,老鼠是挖不到的,他们早跑了,或者隐藏得更深。偶尔会掘出玉米。想着粮食,自己的粮食,被老鼠窝藏,绝对愤恨不平。吃,是不吃的,想想就恶心。拿回去喂鸡也好多生几个蛋,总不能便宜了它们。
在饥饿的年代里,理想就是一顿饱餐。那时从不曾想我们是摧毁了老鼠的家园,它们是我们的敌人。即使后来回忆当年的情形,恨意犹在。
大人时常叮咛我们,在田里不要碰那些老鼠,尤其是一种被称作黑线鼠的。据说这种东西携带的寄生虫可致人得一种要命的病——出血热。读书的时候一个同学就因此而丧命。这又让我很是恐惧了很长时间。那时对于老鼠是既憎且怕。它们是我们的敌人,却又拥有我们无法战胜的力量,我的心是多么沮丧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我觉得老鼠可憎,那就是它的一双眼睛。在我知道的动物里,牛的眼神温和,狗的眼神忠诚,鸟儿的眼神灵动。它们威胁不到我。唯独猫与鼠我觉得它们的眼神特具人性。猫眼的阴森印象来自《马兰花》里小兰家的老猫。时常会碰到一只老鼠,我盯着它时,它有时也会盯着我,而不是抱头鼠窜,它的眼中闪着寒光,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不由得心生悚然的怪异。我会怕你这只老鼠;实际上另一个声音在说:我怕。心里更多的是膈应。
到南方多年,渐渐安定。
某年月日,冬天。有暖暖的阳光。草都枯黄,叶已飘零。无风。一个人在河边盯着鱼漂,静静等待那个惊心动魄的上浮或下沉的信号。安静,我听不到一丝风声。
河对岸的水草在动,还是我的幻觉。细细看时,一只肥硕的水老鼠从草中冒出来,攀上草团,抖抖身上的水珠,我仿佛看见细碎的水粒溅落河面,在草团上悠哉悠哉的溜达一圈,然后在某处它以为舒适的地方蹲下来,扭头看看四周。河不甚宽,我甚至看到它的眼神,一点也不犀利,只有柔和。这是它的地盘,它有足够充足的理由从容不迫地享受属于自己的阳光。它伸出两只前爪儿,做洗脸状,在脸上来回抹几下。一只水老鼠也爱美嘛?在阳光照耀下,在冬日阳光照耀下,它在草团上慢慢移动发福的身躯,那真是一个富态的家伙。它并不急着离开,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一点。它觉得我是无害的,还是它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两个无所求的家伙,不会互相伤害。而实际上我是闯入者。
许多年,在生活的压迫中我一路行色匆匆,总在为谋得一日三餐而奋斗,为些许蝇头小利而忘记自己的生命究竟归属何方,即使在睡梦中也为利益的冲突所惊扰。在生存的途中,我学会了残忍,学会了仇恨。我不曾想过仇恨会让我残忍,残忍得让我以为那是天经地义,是绝对的正义。
今天看到一只闲适的水老鼠让我从新打量自己的过往。哪个物种的存在与消亡都自有它的道理,即使上帝也无法左右。“人是万物的尺度”读着这样的句子我想这其中自然有人的伟大,但又何尝不包含人的自私与自大。保本、保种、生存、发展,于每个物种,包括人,其实都是合乎天道的。而憎恨、忧惧、自私让我这样的人远离了生命的本真。
突然想起郭靖和大汗的最后对话:“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读的时候并没有明白,此刻心中亮堂起来。
我无法看透生,不敢妄谈死。但有一点我开始想:自己生存的时候是否也给别人留下生存的空间?
在那个冬日,有温暖太阳的冬日,那只水老鼠慢慢改变我先前的一些看法。仿佛鼠辈也不再那么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