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住院部,7楼廊道的尽头。她手上拿着一张通知单,倚窗而立。
楼下自行车阵,不,严格来说,是电瓶车和自行车车阵,还是那么密集,依然是东插一辆,西挤一辆。开进医院的汽车小心的礼让着行人。疫情期间,人们都不敢往医院跑了,怕一不留神就和新冠打个照面。然而,看病的人好似并没有减少,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看不清楼下人们的表情,但是她知道,医院好似一张大手,从空中收走了人们欢愉的表情。进了医院的大门,人们头顶上就自带云头,灰的、褐的、紫的、黑的。她抬眼,远处一棵树下,洒落了一地的花瓣,枝头上浅粉朵朵,远看,只能看到迷蒙的一树粉,好美,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了。她长舒一口气,折好通知单,放到羽绒服的口袋里,转身走向病房。
38床,老蔡躺在那儿,快两年了。1米82的个子,干瘪瘪的躺在那,似乎比她1米65的人也要短了。曾经高大帅气的老蔡此刻大睁着双眼,直盯着天花板。护工刚刚跟他擦洗过。
“刘大姐,又到您的专属时间啦。”护工边说,边帮她把陪床的折叠椅搬了过来,放到老蔡病床旁。
她微笑点头谢过,走到专用洗手液旁,她要再洗洗手。她的手并不脏,但消过毒,她心安。
洗完手,来到老蔡身旁。她没有坐下,弯下腰,凑到老蔡眼前,“老蔡同志,看什么哪?我在这儿呢。今天感觉怎么样呀?”
老蔡并不搭理她,她不以为意,用手指揉揉他的太阳穴,又轻抚他的脸庞。他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他又瘦了,得再买点蛋白粉给他补补了。她牵过老蔡的手,这只手曾经能拎起50斤的大米,曾经帮小冰梳过辫子,曾经写过打油诗,也写过——情诗,笑意从她眼里闪过。如今,这只手经络凸起,枯瘦无力,干燥得皮屑都要粒粒分明了。她拿过护手霜,挤、涂、抹、揉,轻轻的搓揉。
“老蔡,你还记得啊,匣子五六岁时,最喜欢你跟她扎辫子,我都不晓得,你手什么时候那么巧的?自从你跟她扎过辫子呀,小丫头就嫌弃我啦,说爸爸扎辫子,不疼还好看。”老蔡扭了扭头,眼珠转动了几下。她激动的喊着护工:“李师傅,你快来看,老蔡有反应了,他在找我。”
李师傅才来一个月,之前都是她亲自服侍的老蔡。李师傅是新手,价格便宜。但即便是一个月,新手李师傅也练就了对她的激动处变不惊的功力。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医生对她的诸多激动的判决,那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医生,见怪不怪的,冷淡的吐出了几个字:“这是病人身体的本能反应。”
“好,有反应就好,大姐,你坐下来继续跟他讲。”李师傅把椅子往她腿边挪了挪。
这次她没有拒绝,她帮老蔡掖掖被子,然后坐了下来,一边帮他按摩手臂,一边继续说。
“老蔡,我们院子外那棵无花果树,你还记得啊?我胃不好,消化不良,你说吃无花果管用,就专门买了一棵树种下了。当初啊,你怕有些人果子还没熟就摘,便写了一首打油诗挂在枝上,”她顿了顿,“我念给你听啊,是——‘果小手莫伸,味涩枝丫疼。待到果飘香,邀君共品尝’。你知道啊,后来有一次在小区里,一个小丫头拉着我跟我说,爷爷真有才呢,会写诗,字又写得俊逸飘洒。”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们不晓得,当年你可是万人迷哦。你快点好起来,让大家再看看你的雄姿啊。”
“是啊,老蔡,我马上要出院了,你也要快点醒过来呀。”邻床的病友复查回来,接过她的话茬。
邻床换了一个又一个,不变的只有老蔡。她有些黯然,然而就那么一瞬间,旋即她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笑意。“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俩可是各自厂里的文艺骨干,两个单位联谊,搞文艺汇演,我朗诵了舒婷的《致橡树》,你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那个晚上我们就相约一起散步了。”她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有点害羞。那一晚,他们真的是一听倾心。“你说,你喜欢‘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她已经由按摩手臂转换到了帮老蔡敲打腿部,她似乎担心老蔡听不到,有意的提高了点音量。
“你知道吗?你一开口,我就被迷住了。婉转的旋律,你低沉优雅的声音,太美妙了。‘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病房里响起了她的哼唱。几个护士下班来做交接,年长的护士用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她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安静的在旁边听着。一会儿还有人打起了拍子。她虽然头发花白了,可声音却一点也不显老。她竟然从头至尾流畅的唱完了,一点儿都没打结。“啪啪啪”病房里想起了热烈的掌声,冲走了歌声里带来的那么一点忧伤。
“刘阿姨,你好回去了。”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大家都扭头看过去,一个小护士,头探进病房,气喘吁吁,招呼着她。
“好的,再等一会儿,好吗?”
小护士应了一声,又急匆匆走了。
“老蔡呀,我得回去了,你放心啊,这边有李师傅,还有跟我们冰儿一样好看的护士姑娘在呢啊……”正说话间,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边掏电话边走出病房。
“刘阿姨,蔡叔叔恢复得怎么样了?”这是“幸福花园”养老院的小伙子。她和老蔡多方打听,多次现场考察,最终觉得这家养老院还算经济合理。本打算缴费入住,谁知道老蔡之前的体检结果出来了,脑部有个病灶,需要做脑部造影复查,结果一个小小的造影就让他成了植物人。她一个人不知道找谁说理去,只好先顾着眼前的老蔡,指望哪天他能突然醒来。
这个小伙子很是殷勤,也很执着,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关心询问。
“还不错呀,今天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又在找我了,应该快了快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小张,一个人入住的话,费用大概总共要多少呀?”
“刘阿姨,您是想一个人来吗?对,这也成啊,我早就想跟您说了,我蔡叔他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照顾着呢。价格方面,您放心,保准给您最低的。”
“好的,那到时候再联系。”
她折回病房,又看了一眼老蔡,他两眼已经闭上了。她跟护工和病友打了声招呼,转身回去。
进了电梯,她按下了5。不一会儿,五层到了,她走至护士站,迎面正遇上刚才到七楼喊她的小护士,她微笑着:“丫头,我回来了啊。”
回到病房,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封了塑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幢古色古香的教学楼,楼前是绿油油的大草坪,一个长发及腰、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两手向后撑着,浅笑盈盈的坐在草坪上,甜甜的,有两个酒窝。这是她的冰儿,他们的冰儿。二十年前,冰儿欢天喜地的跨进了这所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后来,在某一天,在她热爱的篮球场上倒了下去,就没有能再爬起来。
她低下头,闭上眼,将照片贴在心口。
几分钟后,她麻利的把照片塞回到枕头底下,然后掏出手机,分别打开支付宝、各个银行APP。她一边查看着理财、存款,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又到给老蔡续交费用的日子了;李师傅的护工费该跟他结账了;要再买点蛋白粉、再加点营养液,老蔡太瘦了。以前护工、康复师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的,能省一个就省一个。但是一个月之前,她突然晕倒,醒来后就到了这儿。没办法,请了护工,本来她还想自己继续来帮老蔡做康复,但是她感觉自己好像气力不够了。还要请医院再帮忙安排一个康复师过来,不知道要多少钱。护工费、蛋白粉、营养液、康复费、还有好些药费,医保卡都是报不了的。算算几张卡加起来的数字,有些捉襟见肘,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但是农商银行的定期是万万动不得的,万一哪天老蔡醒来,那是他去养老院的费用。
她思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通知单,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内。
那是一张让她做肿瘤切片化验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