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身下却有细草的柔软,那种在春天里生长出的细嫩却又坚韧的小草,它将我的周身包裹,有风吹来,猛烈而狂大,小草随着狂风来回不定的摇摆,一浪盖过一浪,一浪包裹一浪,我在这种摇摆中沉浮,陷下去又浮起来。渐渐地,我感觉到了寒冷,刺入骨髓的冷,逐渐将知觉麻痹,小腿和双臂开始失去知觉,紧接着是整条腿,上半身…我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耳边传来缓慢的呼喊:“虞言…虞言…醒过来…”我想睁开眼,但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拉扯,呼喊仍未停止:“虞言..虞言…”仿若天边又近在耳畔。
当我彻底睁眼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我面对着天空,仰躺在海面上,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席卷着,我想惊呼,可是喉咙沙哑,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救”字,我一向畏惧的海面,我竟不知何时仰躺在了海面上,夜幕渐退,天空开始泛白,凉夜就站在我的身旁,海浪一波一波打在他的腿上,我开始四肢挣扎,在海面上翻腾,试图坐起来却又猛地沉下去,沉下去之后四肢仍旧挥舞着不知不觉又浮了上来,
我头刚出海面就惊恐地呼喊凉夜:“凉…夜…”话还未出口就被涌进来的海水呛进了嘴里。我就在这一波波海浪中不断翻滚,隐约听见凉夜似乎在说:“小虞言,你坚持住,等别人来救你。”我心里焦急万分想着:为何你不能救我,你明明就在我身旁。这时凉夜继续说道:“虞言,你别怪我,我救不了你…”后来他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大清,只感觉到有人群的吵闹朝我涌来,大抵是早起捕鱼的人们瞧见了我,后来双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晕之前我还记得自己右眼的纱布没了,这可不能让姐姐看见。
然而当我醒来时,一睁眼便看见了姐姐的脸,脸上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么直愣愣的看着我,但眼里好像是荧光闪闪的,我感觉到视线还是和平常一样就知道我的右眼一定是又上了纱布,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愿不是姐姐,但是姐姐一开口就击碎了我的幻想。她问我,语气有些怒气:“你右眼的纱布怎么没了?你怎么一个人躺在海上?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缄默不语,用沉默来应对一切。
片刻后,姐姐用手抚上我的脸,语气变得柔和,“虞言,你得告诉我。”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问:“为什么?”她摩挲着我右眼的纱布说:“因为我是你姐姐。”我心中叹气,好吧,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开始整理思绪想着怎么跳过凉夜的事情,又能为我躺在海面上找一个理由。后来我支支吾吾的说:“我想,我可能得梦行症了。”那是我听村里人说过的一种病,得病之后晚上会自己出去行走,然而第二天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我想与其我和凉夜的事情被戳破,还不如说自己得病来得痛快。姐姐听罢皱了眉,仿佛是痛心的看着我,没过多久就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哧哧的笑着,庆幸着终于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又开始想着一个更为重大的问题,我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记忆最后定格在我睁开了自己的右眼,视线一片清晰。我又不知觉的开始捂上右眼,记忆清晰无误,我是的的确确看得见的,那这些年来姐姐所言又是什么,我知晓她时常以冷漠面孔示人,对待起我来却也偶有温柔,我相信她是一个真实的人,那么其所言语必也是真实的,这时候最想见的人莫过于凉夜了,但是我却不知除了晚上的约定外,其余时候如何见他。头脑是混沌一片,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拼命涌来,真相开始裹挟着被发现的秘密渐渐展露,然而那时候的我却是不知的,我只天真的以为着误会和意外,后来才知道,命运指定好的轨迹,计算得分毫不差。
姐姐再回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又睡了过去,她的手在我脸上来回摩挲,痒痒的,便惊醒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味道,我嗅了嗅鼻,显得难以忍受。“是药的味道,虞言,从现在开始你得喝药,我才能治好你。”
生命中就像“嘭”的一下炸进由药制成的烟花,我是没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谎言竟影响了我一生,被逼着喝下这苦涩的药,药味至此伴随了我始终,我想如果不是这么早结束了生命,我最后怕是也得落得个因药毒沉积而死的下场,姐姐总是这样,她的执念有时执着得惊人。
姐姐这几天每次回来手里总是带着几包药,吃过晚饭后不久便可闻见浓浓的药味从后院里飘散到屋里来,她不许我出门,说是怕我犯病,我独自坐在床上,看见窗外天空黯淡下来,有时是阴沉沉的便黑了下去,有时却有彩云撕裂了整片天空。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后,便会想起凉夜,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成了黑夜的代表,我在想他会不会还是在老地方等我,他的故事也还没讲得完,他只留给我一堆问题,关于他关于姐姐关于我自己,而我总是想着、想着便等来一碗药,姐姐说这药由茯苓、人参、五味子构成,每一样的都是不可多得的药材,必须喝得一滴不剩,于是我只好捏着鼻子当着她的面,一口闷了药汤。奇怪的是每一次喝过后便沉沉入睡,每一次醒来都已是巳时,于是我一连好多天都错过了浓黑的夜和浅亮的天。
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七八日,终于在一天晚上我沉不住气,刚到后院便看见姐姐坐在一个低矮的木凳上,一手拿着蒲扇用力扇动木柴,一手擦额拭着汗,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作响,她每扇动一下,便有火星从火堆中轻飘飘的飞向空中,伴随着从砂锅中腾起的烟雾,飘散在了夜色里。她的轮廓隐没在黑夜里,忽明忽灭,显得坚韧,执着和冷漠,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懂她,她时而温柔时而冷酷,但无论何时她总是沉默着,哪怕她笑,也似乎是沉默的笑。
我缓缓走近她,驻足在她身旁,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央求道:“姐姐,我很好,能不能不喝药了?”她看都没看我说:“不行。”我瘪瘪嘴,就知道如此,于是我又退了一步:“那么,我能不能出去玩?我白天出去,保证天黑前就回来。”这一次她抬头了,双眼盯着我,极为严肃的对我说:“虞言,不行。”
心中的怒火“嘭”的一下就炸裂开来,我用尽全力吼了一句:“为什么!”
“你病了,虞言。”姐姐极为平淡地说道。
我皱了鼻,深吸一口气继续吼道:“我没病!”
“你病了。”
“我没有!”
“虞言...”姐姐语调仍旧平静,她摸了摸我的头,坐着的她同我差不多高,于是放下扇子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淡淡地说道:“这便是我们的命啊,小虞言。”
又是如此,每一次,当姐姐露出这种表情时我便知道我又输了,姐姐的语调并不是在敷衍或打断我,她好像的的确确是在感慨我的命,可是喝不喝药,出不出去玩和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久思不得其解,只好垂头丧气的站在原地。姐姐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转了身,又开始扑扇起火星来,“回去吧,虞言,等会儿喝了药便睡个好觉。”我“哦”一声,心中喟叹:我又将错过一天的深夜和清晨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我也不大记得,大概是两个星期或者更久了吧。我的生命就在房间里周而复始的消耗、磨损着,吃饭、喝药、睡觉,几乎什么事也没做,身体却开始明显萧条起来,皮肤变得越发苍白。姐姐似是发现了我的不妥,终于有一天,在夜幕沉沉下,在我再一次喝了药之后,姐姐给出了这样的提议:“虞言,要不要出去走走?”我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将土碗递给了姐姐抬头看她,对于这样的提议我已经再没了兴趣,心里有些东西就好像被浇灭了,曾经熊熊火焰也化为一堆灰烬,仿佛就是她炼药后剩下的那一堆,被风一吹就散了的灰。
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一整天耗在房间里,也是我完全不敢想象的,而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到的了。姐姐将碗放在床头的木柜上,拉我下床,我顺从的慢慢下来,穿好鞋,姐姐摸摸我的头说:“虞言,你长高了啊。”她一说我才发现,以前的我总得扬高了脑袋才能看见姐姐,她在我面前似乎特别高大,而如今只需轻轻抬头便可看见她的面庞,而她看起来也瘦弱了许多。
姐姐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出了门,已经有很久没再和姐姐出门过,她总是努力过活着她的生活,而我也只执着于和凉夜的交流。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夜色,我总是那么沉迷的夜色,然而越是长久沉积的情绪,到了终于释放的一刻却最终化为了平静,对于我那么久那么久期盼的自由、空气、夜色,忽的也觉得不过如此。
姐姐依旧拉着我,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凉,走了许久,她忽然开口:“也许是太过荒唐,但是虞言啊,难道说,你看见他了?”
我闷闷地走在姐姐身旁,回了一句:“谁?”
“凉夜。”
话一出口,我一下停了脚步,关于他有很多东西缠绕在脑子里,但我至少有种隐隐的感觉,不能让姐姐知晓他的存在,也不过一两秒的迟疑,我说:“凉夜是谁?”然而姐姐只是轻笑了一下,即便是一两秒的迟疑也出卖了我,那是最熟悉我的姐姐啊,她说:“虞言,你每次撒谎都会有片刻迟疑。”我皱了皱眉头,嘟了嘴,打算就此缄默不语,姐姐却说:“你不用瞒我的,我都知道,毕竟当年他是我那么深爱的人,就如同他对我一样。”对此我表现得很平静,毕竟已从凉夜那儿得知,不过是又听了一遍罢,但令我诧异甚至有些恐惧的是姐姐接下来的话语。“虞言,你真的看见他了吗?你知不知道凉夜已经死了。”
我瞪大了双眼,深吸口气,试图带点轻松地说:“姐姐,你就别开玩笑了,他怎么可能...死了。”可是说罢,连我自己的底气都越发不足起来。我仍旧记得落入海水的那晚,凉夜略带苦涩地说:“虞言,你别怪我,我救不了你。”细细想来,每当我靠近他,他就不自觉的躲避我,当时,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还有他背着背上那青绿色的行囊,时而模糊的身形,这一切似乎都在隐隐约约向我指引出一个真相。
凉夜,是死了的。
脑子里“轰”的一声,犹如被闪电劈中,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把手从姐姐的手中抽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姐姐的呼喊在背后响起,“虞言,小虞言,你去哪里?”我继续加快步伐闷闷地喊了一句:“你不要跟过来!”话音刚落,我便飞奔起来,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跑,我清楚我的目标:到海边去,找凉夜。
熟悉的海浪声扑向神经,远远望去已可瞧见我常坐的礁石,仍是浓重的黑夜,却借着月光看见了凉夜,就站在礁石旁半米,背对着我,定立在那里,似乎是已经等了我许久的样子。我脚步放缓,徐徐走去,已经是很久没有瞧见他了,依旧背着绿色的行囊,缓缓地他转过脸来。
我深吸了口气,不知道为何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恐惧,如果真如姐姐所言,凉夜是死了的,那面前的这个又是什么?鬼魂?还是妖魔?
长久的沉默在我和他之间,到底还是我开了口:“你是人吗?”他愣了一下,然后叹气。“虞言,”他对我说,随后伸出了手“过来。”“你要干嘛?”我警惕的看了看他,他依旧固执的伸着手,“虞言,给我你的手。”我紧紧凝视了他片刻,随后伸手,轻轻的,试图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然而就是那一瞬间,我的手穿过了他的手掌。
“啊!”我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你,你是鬼?”“虞言,虞言,你别怕。”再也顾不上听他言语,我立刻转身逃跑,心脏像是被人捏在手里,身后似乎有人在追着我,我不断地跑,不敢停一步,疯狂地往前跑。
最后我被一块石子绊倒,“嘶”痛苦地捂住流血的膝盖,坐在地上,一身狼藉。
凉夜,是死了的。
我坐在夜色下,浑身颤抖。
Tbc.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