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日 雨 北京飞厦门
机场的空调温度开的很低。飞机晚点,坐上飞机的时候有些昏昏欲睡。一路轰鸣的声音,让我的耳膜一度有种被淹没的错觉。飞机徐徐上升的时候,还能看见地面交错的霓虹灯光,与上空的黑暗界线分明。
我离开了北京,孤身一人。
2016年8月3日 来厦门的第三天
半个月前我辞去了工作,整理好北京的行囊后,来到这片潮湿又阴雨连绵的城市。做了我此生的第一次旅行。并没有打算在此久居,可也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北京的房子退了租,东西七零八落的,送人的送人,邮寄的邮寄,随身只带了几身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走的时候,阿雅说要送我。我没有应。我这人,最不喜的就是离别。没有泪,也能被那场景逼得热泪盈眶起来。
我最不喜欢被人围观。苦和乐都是。
带的书是一本心理学和盗墓笔记,一直没看完,也就随身带着了。
厦门的天气太潮湿,又赶上来袭的台风妮妲。我想,妮妲大概是台风界最温柔的姑娘。我待了几日,除了每每出门被吹的一身细雨外,也没有出现什么摧枯拉朽的灾事来。
下雨天并不适宜出门,所以这几日我大多倚在窗边,看门外屋檐下滴答的雨水发呆,或是埋头看一些书。
租住的小店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南风与诗。老板娘是个爱穿棉布裙,身材纤细的姑娘。是的,姑娘,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姑娘。因此我总是好奇,她是怎样在这里,开了这样一家民宿,并打理的如此婉约又优雅。我曾向前台的柔柔打听过老板娘的名字。她说,店里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让他们叫她阿南。不是南姐,就只是阿南。
阿南大多时候都待在铺满石子路的后院。后院种了一片灰绿色的细竹,店里负责客服的林林说,住过的人,对店里的房间都很满意,投诉最多的就是蚊虫,因着这片竹林,导致他们旅馆的蚊虫比别家要多上一些。阿南却说什么也不肯砍掉,宁愿花大工夫去防那些让人困扰的生物。
竹林的对面是开放式的书屋,木质的书架,摆的满满的一墙。书屋里也没有固定的桌椅,大多看书的人,都倚靠在走廊上,或者带一个软垫,席地而坐。空地上摆着几个架子,栽种了我不熟悉的花。
墙角有一个小小的黑板,每天,阿南会写一首她喜欢的诗在上面。今天只写了几个字:我不关心世界,我只想你。
阿南许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我却始终没有去与她攀谈。
来厦门的第三天,我还是一个人,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话。也没有人来寻我。
8月7日 来厦门的第七天
妮妲走了,我发现我突然有些想念她。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不好的,也会让人怀念。
就像我每天早起看见镜子里那个有着利落短发的自己时,总是感觉陌生。
没关系,总会习惯的。
阿南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三天前,我正在书屋看些杂书来打发妮妲在的那些时光。她拿过一块软垫,盘腿坐在我的对面,问我,吃布丁吗?
阿南其实不常和租客搭话,我最常见她是在二楼的吊椅上团坐着,看着檐边的落雨,哼一些清软的调子。我从三楼下楼去书屋时,总免不了要去看她,或者倚在楼梯的转角处,听她哼完一整首。
她偶尔会下厨做一些甜品,那天她拿着一碟芒果布丁,眼神平淡的问我。我拒绝了她,说我现在不太方便吃芒果。她说没关系,然后回到厨房,为我泡了一杯姜糖水。随后坐在我身边,吃她的芒果布丁。
杯子有些烫,我放下书,妥善的端起杯子,用灼热的水汽熏着眼睛。
妮妲还在,雨还在,风还在,有书,还有阿南。厦门是个很像我的地方,苍桑,沉默,和看似冷漠的人。没有许栗阳。这点也很像我。
8月9日 来厦门的第九天
纠缠了数日的雨停了,我趴在窗边向外看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厦门的蓝天。
阿南在楼下喊我,徐沫,想不想去海边。
我说,好。
南风与诗在思明区的民俗村头,建在半山腰上,出门的时候林林问要不要送我们过去。我说,不用,我想走一走。阿南没说话,只跟着我走。
半个小时后,我们站在了厦门的海边上。我脱了鞋,踩着绵软的沙地,一步步走进海里,直到海水吞没了细白的小腿。妮妲虽然走了,海边的风依旧有些大,汹涌的浪潮携裹着海水,叫嚣着,越过我的小腿,向岸上拍打,延伸到最远的地方,随后又挑衅的退去。那翻滚着的白色泡沫,像妮妲穿就的蕾丝裙摆,执着的留在了厦门。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海水,汹涌,悲切,又愤怒的样子,像极了许栗阳定格在我脑海中的剪影。他说,徐沫!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你!我绝不会放弃你!可是许栗阳,我在你最爱的厦门。你还是没有找到我。
脚底的沙砾在海水的冲刷下,一点点被掏空,又在脚趾间细细填满。
一切离开的,总会有东西来填补。
阿南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了岸上,她说,徐沫,你看,今天的海,是蓝色的。
许栗阳说,只有干净的海水,才会是透明的蓝色。他总是说,一定要去南方看海。厦门的海最文艺,三亚的海最世俗,天涯海角是骗人的把戏。他说,徐沫,你长头发穿着白裙的样子,最像厦门长大的姑娘。
我转过头看阿南。白色的棉布裙,柔顺的黑色长发。许栗阳,这才是你最爱的厦门姑娘。海风吹起我额前细碎的短发,和印着金盏花的长裙。
这时我好像才开始仔细的打量阿南,瓷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圆圆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现出一些细微的纹路,衬着浅色的微微翘起的嘴唇,带一些婴儿肥的脸,一个温润的像画的南方姑娘。沉默着低垂着眼的时候,黑色的头发凌乱的贴服在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又倔强的棱角。
阿南像一个南方温润又缄默的故事。像许栗阳的故事。而我剪去了我的长发,穿我最爱的金盏花。
阿南抬起手,把飞扬的黑发挽在耳后,偏过头,用浅褐色的眼睛望着我。她说,徐沫,你总是什么都不肯说。
我蹲下身,用手捧起浸在海里的细沙,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阿南把手伸在我面前,摊开手掌,露出躺在手心里的,小小的贝壳。
我问她,你以前,认识我么?
阿南说,认识。
我仔细回想,确定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骗子。我抓紧了手里的贝壳。
阿南用手摸我的头发,我一定是认识你的,我们那么像。
不像。我轻声反驳她。
许栗阳说过,我像冰山上的美人,又冷又孤傲,从来不肯低头。
8月10日 来厦门的第十天 阵雨 七夕
阿南骑着她那辆老气的女式自行车,带我去了厦大。
路途还算平坦,但阿南的技术不好。一条笔直的大道,硬生生被走成了九曲水桥。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她赶下来,自己骑了上去。
阿南在后面搂着我的腰赞叹,“徐沫你骑的真稳。”
“嗯。”大二的时候,许栗阳被骑车的我撞伤了脚,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上课,整整骑了一个月。然后,他成了我的男朋友。他说,徐沫,你的自行车上,除了我,不许再有别人。
路边长茎的野草随着风缓慢的摇摆,阿南在后面轻声哼起了歌,很悠扬的调子,听不清歌词。
到厦大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阿南熟门熟路的锁了车,带我去看这个以美貌闻名的校园。
我不知道它被称为最美的校园是否实至名归,毕竟我也没有去过别处。许栗阳总说要带我去旅行,但我们却从没有出过北京。
在这所校园里,我最爱的,是一种根茎裸露在外面,在树枝上垂落无数像脉络一样的枝茎的树,每棵树都像一片神秘而沉静的森林。
我走过去抚摸它的褶皱,问阿南,这是什么树。
她说,是榕树,我也最爱它。
她拿出相机对着我说,徐沫,笑一笑。
我扯着嘴角看向镜头,听到她按下快门的声音。她把相机拿过来给我看,镜头里的我,一脸尴尬的笑容。
阿南摇头,徐沫你笑起来,比蒙娜丽莎还要尴尬,不过很可爱。然后转头看着我轻笑。
许栗阳曾经取笑我,他说,徐沫你果然是天生的冷美人,笑起来也透着冷气,像冰山崩裂。那之后,我拍照就很少再笑了。
阿南问我,“徐沫,你收过礼物吗?七夕的礼物。”
我说,“嗯。”许栗阳是个热衷于各种节日的人,在一起的几年,花从来没少过。生日过节,也总会送礼物。那些东西现在还躺在我打包邮寄的行李里。
“你呢?”我问阿南。
阿南又笑的眯起了眼,像一只可爱的兔子,“你是我的礼物啊。”
“哦。”她不想说的,我就不问。
离开厦大的时候,阿南去取自行车,我在远处等她。路边的小店里摆放着一些饰品。在一堆玫瑰金、银白色的饰品里,有一对山果一样的手链,古铜的枝叶串连着枣红色的珠子,褪尽了血色的红,缄默又沧桑。
回去的路上,阿南坚持要载我。苍白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孩子气。厦大,是个她喜欢的地方吧。
8月11日 雨
厦门又开始下雨,我又开始缩在屋子里发霉。
今天的小黑板上写的是: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阿南一早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见她苍白的带着点红晕的脸,手上端着慕斯蛋糕。手腕上,带着我昨晚送她的手链。
进来就跟我一起坐在了窗前,把蛋糕端给我。我接过来,对她说了谢谢。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帽衫,牛仔短裤,头发随意的扎起来,衬着有些婴儿肥的脸,像个青春的少女。我又开始怀疑她的年龄。
阿南拿起了我的盗墓笔记,随手翻起来。
“我觉得,小哥一定是喜欢无邪的。”
“嗯。”我嘴里含着蛋糕,含糊的应着。阿南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又精致又好吃。她应该去开一家甜品店。
“徐沫你喜欢厦门吗?”
“还好。”
“厦门总是下雨。北京好吗?”
“北京,也还好。”
“你还回去吗?”
“不回了。”是的,不回了。
没了许栗阳,我就该去我想去的地方。再也不必为谁留在一座城市。
离开北京的那一天,许栗阳站在搬空的出租房里,用一双哭肿的眼睛看着我,徐沫,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你!我绝不会放弃你!
我握紧了手,指甲狠狠的镶进了肉里,一字一顿的对他说,许栗阳,我爱你。你怪我从没有对你说过,我现在告诉你,我爱你,比你以为的要爱你。我不喜欢北京,我为你留在这里,我不喜欢你的家人,我为你去讨好他们。我不说,可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现在,我要走,你去结你的婚,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南转身趴在我常趴的那个窗台上,看着对面被雨打湿的竹林。
我说,“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徐沫。这样很好。”阿南半垂着眼,嘴角挽起一个弧度,语气带着轻蔑,“我却只能待在这里。”
“我也以为我离不开北京。”我扯过一张纸,细细的擦拭嘴角。把蛋糕的盘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拿起她放在一边的盗墓笔记,翻看起来。她不说话,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直直的看着远方,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
“阿南~阿南~”柔柔清脆的声音从楼下的回廊里传过来,我探出窗子,看见小姑娘正抬头往这边张望。
“阿南,陆哥来了,在找你~”
我看向阿南,刚才迷惘的神色已经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消失了。她不说话,连动作都没有变。
“阿南~”柔柔颇有些着急的喊她。
阿南低头对柔柔说,“让他等。”
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笛,转头看我,嘴角翘起一个性感的弧度,我给你吹一首歌吧。
陶笛特有的苍凉的音色在小院里飘摇,一个个故事在音节里流转。我又想起许栗阳。
我曾经以为我会和许栗阳在一起一辈子,哪怕我从没有开口说过。
8月14日 晴
早上醒来,阳光已经沿着窗帘的缝隙攀爬到我的脸上。我做了一个绵长的梦,记不清梦里发生了什么,只有许栗阳的脸,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脸,印在梦境的片段里。他是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能轻易的被感动,也能轻易的被摆弄。所以,我才尤其无法忍受他对我的放弃。
阿雅发消息过来,问我的近况。我说,厦门很好,我也很好。
她没有提过许栗阳,我曾经告诫过她,再也不要提这个人,她一直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听我的话。可我没有告诉她,我再也不会回北京。
戴上一顶草帽,穿上印着金盏花的纱裙,我决定去海边看看。
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看见阿南。出门的时候路过前台,问过了柔柔,阿南那天和陆哥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厦门的道路两旁,栽种的最多的是椰子树,一层一层的轮廓,如同包裹好的盔甲,层层武装,百毒不侵。
许栗阳,你说,我像不像一颗武装好的椰子树。
沙滩的礁石上坐着一个男人,手肘垂放在曲起的和礁石垂直的膝盖上,眼睛看着远方的海面,凝视很久。也许,如果我靠近一点,就能够清楚的窥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悲戚的或者沉默麻木的。可我只是坐在沙地上,从黄昏到日落。
日光渐渐隐没,周围的灯光亮起来。我拿着手机走向那个男人,问他,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吗?他愣了一下,接过手机向我微笑,说,好。
我把许栗阳的号码从黑名单拉出来,给他发去了这张照片。
他知道我有多爱惜我的长发,他知道我从不穿印花的长裙,他也知道,我爱他。
也许是过了几分钟,许栗阳的电话打了过来:徐沫,你在厦门。
我说,许栗阳,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红尘有多乱啊,没法跟你说。
你受了多少苦啊,也不一定能解脱。
你假装有准备,假装能找到我。
其实我无踪影,只有风吹过。
红尘有多乱啊,裹住了旧山河。
眼前是千秋雪,心里是马蜂窝。
若不能长相守,就为我唱首歌。
唱你若做了佛,也不介意我是魔。
许栗阳,我若成了魔,你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