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一声，我一看是二嫂打来的微信视频，犹疑了一下，我接起了电话，叫了声二嫂，结果视频里出现的是母亲，她一看到我就喋喋不休地开始了抱怨：你们谁也不管我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几个养大，到这会儿谁也不管我了？她不停地说着，说到最后甚至哭开了，丝毫不管我在说什么，实际上因为耳背我说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真的是别人都不管老娘了，实际情况是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们弟兄姊妹五个一直在轮流看管母亲，看管的顺序没有固定安排，都是根据各人的实际情况协商好的。比如，我和二姐二哥每次都是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照顾两个月，大姐在外地，接走母亲不太现实，所以每年夏天回来几个月，在母亲的老房子里照顾母亲，大哥也是。去年夏天，母亲摔伤后，为了便于照顾，大姐和大哥合作照顾了四个月（合作的原因是：母亲卧床不起，大哥照顾不太方便，而大姐胆小不敢上炕陪母亲睡。合作方式：大姐每天伺候母亲吃喝拉撒，大哥晚上陪母亲睡觉。）
从父亲离开到现在，一年半的时间基本也形成了固定的轮流模式：老屋里不用生炉的时候，大哥大姐照顾；上暖后二姐和我照顾；过年前后的两个月到二哥家。因为过去的多少年，父亲母亲在村里都是和二哥一家在一起，孙子孙女养大三个，甚至两个重孙也没少照看。所以母亲在二哥家过年，我们都认为是最合适的。毕竟对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来说，有儿子了，在闺女家过年母亲心里肯定不舒服。
所以，二嫂打来视频电话的时候，事实是母亲刚在我家住了两个月，腊月十六二嫂才让我把母亲送去她家。估计是二嫂伺候了一个月，嫌累，于是怂恿母亲声讨别的子女，想让别人接走。偏偏母亲一方面是因为糊涂自己也不清楚在二哥家呆了多长时间，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他们家住的煎熬的，觉得时间长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说辞。
也怨不得二嫂嫌麻烦，照顾老人本就是一件劳神费心的事。自己亲生亲养的子女一方面有亲情在，另一方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累也要坚持。而二哥习惯了当甩手掌柜，照顾母亲完全由二嫂承担，不抱怨才怪呢。
母亲从去年夏天摔伤的卧床不起到现在的能行能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九十岁高龄，从炕上带着坐便椅摔到了地下，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翻身都困难，吃饭还得人喂，我们当时都没往好处想了，甚至已经筹划好了，如果长此以往的话该怎么照顾。可就在父亲头周年祭日的第二天，她竟然坐起来了。大姐惊喜地跟我视频，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视频里母亲虽然听不清我说话，但能看见我脸上的笑容，也反复地说着“能坐起来谁也高兴的”。可不是嘛。
说实话，比起去年夏天的情形，现在的母亲要好照顾的多。卧床那段时间前后不到五十天，母亲翻身困难，坐起来更困难，所以吃饭得躺着让人喂，解手得别人把她抱到坐便椅上，擦屁股也得别人。而现在什么都可以自理。要说有劳心费神的时候，我觉得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睡觉，二是卫生，三是沟通。
母亲晚上睡得早，一般是天一黑就睡，太阳出来就起床，睡觉时间长，自然梦也多，看来夜长梦多就按字面意思也可以理解。一做梦就免不了说梦话，有时候是跟人吵架，有时候是骂家里的狗，有时候甚至是边骂边打，谁睡觉挨她近了少不了沾光，大姐曾被她梦中挠破过手背。
一般的梦话或者哼哼唧唧我们也习以为常了，但也有让人头皮发麻的时候。今年冬天刚来我家没几天，半夜我睡得正熟，突然被母亲的哭声惊醒，不是普通的哭泣声，而是拉长声调的哭丧腔，而且是中气十足。任谁都能想象到我的惊恐，我忙着开了灯，就去推她，我知道她肯定是在做梦，第一反应是别惊扰了隔壁的邻居，我推搡她的胳膊和后背好一阵才把她推醒，她竟然不耐烦地嘟囔：推我做啥了。等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我问她梦见啥了，她说梦见她娘去世了。唉，我姥娘已经去世五十年了，竟然还……。像这样被惊醒后，我基本上都是一夜无眠。因为自己正处在更年期，各种不适轮番来袭，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晕头晕脑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梦里出现更多的是父亲。早上醒来她经常说的话就是：今又梦见你爹干啥了。有时候她会把梦境和现实混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忘了摘下假牙，结果睡梦中咳嗽了一声，把假牙喷出去了。我听到她咳嗽声醒了，看见她正下了床到处摸索，又去了卫生间一趟，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找不见假牙了，你爹嫌我的假牙质量不好给扔了。我仔细一看，其实假牙是被她咳到床头柜后面了。
我被母亲这些梦搅得甚至于不敢入睡，生怕刚睡着就被惊醒。我以为是我从小胆子小的缘故，有一次听大哥说她半夜听见母亲的梦话也会头皮发麻，我不禁失笑。看来谁陪伴她也睡不好。
说完睡觉的事，再说说关于卫生那些事。母亲一辈子在村里住惯了，一下子到了楼上，有些卫生习惯怎么都改不了。比如，用完马桶不冲水，这在去年是经常的事，今年好多了。每次去完卫生间我都得进去检查一下，有一次我发现马桶倒是冲了，不知怎么离马桶一尺远的地面竟然有一块大便，我只好自己悄悄地收拾一下，不敢跟母亲提半个字，生怕她会认为我是嫌弃她。
还有就是进卫生间不关门。我跟她说过好几次，有时候甚至她进去后我在外面给她关上门。我跟她说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还有个大男人了（我老公），解手要关上门，结果有一次我看见她又没关门，我站在门口等她出来问怎么解手又没关门，她说她就尿了点，我哭笑不得，尿不叫解手？今年，为了母亲晚上起夜方便，我又买了一个简易的坐便椅放在卧室里，这样母亲一下床就可以解手，不用跑卫生间了。
再就是洗头，有时候头油得不成样子了也不让洗，我说又不用你自己洗，我给你洗，洗完两下当吹干了。她总说才洗完没几天，她在村里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我说都有味了，她还说我尽瞎说。
再就是沟通问题。她耳背已经好多年了，最近两年更是聋得厉害，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凑在她耳边反复说也听不见。经常是你说这，她道那，闹出好多笑话。有同学说她刚进家门她母亲给她打来电话问到家了没，她说才进家，她母亲立马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啥？賊进家了？偷走东西没？我母亲闹出类似这样的笑话也很多。
当然，耳背只是沟通困难的一个原因，轻度的老年痴呆也是一个因素。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能说明母亲也在朝痴呆的方向发展。
去年夏天大姐两口在村里老屋照顾了母亲将近半年，因为时间太长了，大姐跟母亲开玩笑说这老屋她买下了，以后这房就是她的了。母亲不知道怎么想的，丝毫没想过这是个玩笑话，只是纠结于村里那么多房子，大姐为什么不买别人家的，非要买这个，她竟然跟大姐赌气不吃饭，说要是大姐买了这房子，她就不活了。眼见着玩笑开大了，姐夫忙着解释说自己在阳泉有三套房了，买这房干啥了？母亲才放了心不再闹了。结果今年她来我家又一次提起了这件事，仍然是耿耿于怀的样子，说只要想起这事晚上就睡不着。看看，这心结根本没打开，任谁解释都不好使。我倒是理解她那种生怕儿子的产业丢失的心理，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玩笑，她却怎么也解不开让我不免心疼。
再就是回村、回自己家成了她的执念，动不动就要回村，我问回去谁照顾她呀，她总说让大哥，我说大哥今年已经轮罢了，她又说她一个也能。这一点谁也能理解，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儿女家再待得好也不如在自己家自在。
我不知道母亲到了别人家他们是如何处理这类问题的，我的宗旨就是不轮我的时候我会尽量把自己家里的事处理好，轮到我的时候就能一门心思尽心尽力，想方设法让母亲在我家过得自在安心。为了让她消磨时间，我手把手教会了她最新的叠元宝方法，并在同一家网店回购了好多次金箔纸。我发现叠元宝既能锻炼她的大脑和手指的协同能力，也能寄托对父亲的哀思，还能消磨时间，可谓一举三得。
对于母亲来说，其实看电视才是她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尽管她听不见，听不懂，也看不懂。她喜欢看戏，我家的电视经常停留在戏曲频道，虽然看不懂，但她喜欢红的出来了，绿的进去了那种视觉盛宴。我不忙的时候也会陪着她看，边看边给她讲解。有时候她也看动物世界，会问我一些幼稚的问题，比如。鹦鹉身上的颜色是天生的还是人们给染的？但看过一些弱肉强食的画面后，她不再喜欢看纪录片，仍然保留着对戏曲频道的喜爱。
尽管做了很多，但我时常反思，还是会为自己偶尔的坏脾气和不耐烦深深自责，尤其是看到母亲那佝偻的背影。
今年她跟我说过多次的梦境是：你爹正在盖房子，说等房盖好了就来叫我。我问过她是否怕死，她柔弱的外表瞬间硬朗了起来，语气坚定地说不怕，紧接着说就是怕再见不上你们的面。我说那样就能见上我爹了，她嘴上说他早就不知道去哪了，但脸上是幸福的表情。那一刻我有点恍惚，如果真有另一个时空，在那里有父亲的呵护，母亲一定会过得更好！一定不会这样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