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钟声敲响,持续十日的内观课程将在三个小时后正式结束,我仍旧如往常一样,睁开朦胧的睡眼,茫然地盯着小窗外模糊的山坡,左右手机械地执行挤牙膏的动作,然后迅速扫视那已严重变形的刷毛——没有牙膏。重新捋一遍牙膏皮吧,我想,手指肚自然地顶到它的出口附近,牙膏流出来,很顺利。整个过程如此不经意,完全没想到挤牙膏的动作会于十个小时后在我的脑中再度发生,而这次,甚至连找牙膏皮都成为一种困难。
在厦门的第二天,我尽早出了门,为了赶上早上的乌糖沙茶面,也为了避开南普陀寺的人流,然而人是避不开的,在国内,总是有多少个寺庙,就有多少成百上千倍的信徒、游客。亮黄色的旅游大巴早已经整整齐齐排列在门口,有意哂笑迟来的人们。整个南普陀寺如同难解难分官子阶段的棋盘,大爷大妈就活像黑子白子,不断发出敲落盘面的声响。时隔多日,里面的景色大都已经忘记,只有木棉花和水鸟,还充满耐心地躺在相册中等待复活。回首看去,有时就像这只水鸟的身与影,在充斥各种元素的大背景下,心上映出的影子反而是更加清晰可辨直击眼球。
南普陀寺的人群和素饼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而在满心幻想的厦大也吃了闭门羹——非周末只有中午和晚上开放。在大学附近闲逛最保险的地方就是书店,书架上绝不会堆满《教你如何XXX》《马云又XXX了》,也不会开办各类儿童教育活动,那里只有外表毫不起眼内里狭小逼仄的空间,只有油墨纸张经年累月发出的印刷气味,那里的老板会坐在一张马扎上端着锃亮的不锈钢碗,混杂着一些不知什么东西的饭菜,他甚至懒得抬起眼皮看一眼进门的你。你东兜西转地在昏暗的光线下翻到一本心仪的破旧书籍,它的一些书页甚至还有某种啮齿类动物留下的牙印,你像捧着神像一样递给老板,平静地问句价格,而他只是轻轻扫一眼书的背面,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交钱、走人,你们谁都不愿再打破这默契端庄的静默。在第一家二手书店,事情有所不同,在我想抽出压在底层的薄册小书时,老板严肃地警告了我,尽管在网络上已有所听闻,他对书籍的爱惜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在第二家二手书店,事情也有所不同,堆满书册的地上墙边外,竟还在窗前留了一方空间,置了一张小桌,一把圆椅,两只盆栽,加上觅得一位真诚灵魂的喜悦心情,我甚至觉得它的洁净明亮程度超过了附近的晓风书屋,桌椅的舒适也远远超过晓风书屋的榻榻米。
需要补充的是还有另外一种模式的书店,有门户,24小时免费开放,无人,有长明灯,再深入内侧才需要缴费。
我总期待着以这样一种方式记得一座城市,它不是景点留下的精致印象,它也不是游客美食带来的味蕾震颤,它只是日常,它可能就只是黑色缠绕电线下的人文气息。
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回到住处,房东大哥有位十三年的游戏网友来厦门游玩,约了饭局,于是把钥匙交给我。另两位房客也脚前脚后地回来,我在床上躺了半晌,有意无意地留心听两位房客的谈话,猜测他们的来历、他们的关系、他们发生的一切事。
到了晚上,由于更早一天的来到厦门,我扮演了地头蛇的角色,响应小伙儿的强烈要求,寻寻觅觅地终于找到一家海鲜大排档,他们二人的谜底也一点点地揭开。关系: 大学同学。男: 98年出生,现大二,学习摄影编导类专业(具体不清),家乡昭通,家里做农家乐,富家少爷,不算纨绔,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女: 98年出生,现大二,与男同班,家乡盘锦,母亲做保险工作,性格略显沉稳,有一种不称年纪的淡泊,班里的知心姐姐。席间小伙儿侃侃而谈,拉长了整顿饭的时间。叙述自己如何在店里帮忙又操心店员的负责程度,如何跑到别人的店里端盘子拧灯泡划伤手又把苦水咽下,如何在半夜将车停到地下车库而电梯门打开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恐惧,如何经历了一段失恋而新的女友又是如何在他的天空打开了一抹亮光,他的同学是如何开着酒吧又在陪酒的间隙抠着喉咙呕吐以便让自己再多喝一点。而小姑娘极少插话,以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玩着手机又听着小伙儿的话,只饶有兴趣地讲述了小伙儿和同学拼酒勇闯天涯的典故。
我们三人边吃边笑边谈,又一起经鹭江道回到厦成海景花园,和房东大哥在关于日本侵略东北的问题上,开展一场喝酒吹牛、唇枪舌战,战争持续到半夜两点,房东大哥如数家珍地讲述历史以支撑他的强硬主张,我和小姑娘淡定地以生活琐事举例论证我们的柔和政策,小伙儿则歪着头靠在沙发上陪着喝啤酒,极少插话。胜负未分,而我已知道还是有这样尽管态度强硬却听得进反对意见的中年人,怀着这样的满足洗洗漱漱进入梦乡。
第三天一早,收拾好行囊,跟起早的房东大哥和小姑娘告了别,离开厦门。
天朗气清,我知道,南普陀寺的木棉花一定和昨天同样的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