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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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一阵凉风起,满心爽快。我知道走到高处,会更舒坦,就信步出村了。

今天六月初一,月亮自然没有,星星也没看见一粒。但前路分明,一条白线曲曲弯弯,导引着你走向你想去的地方去。

路边的地里,谁种了棉花?弯腰去看,有一尺多高了。棉花奇花,果也是花,二十岁前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自己的生产,棉花是最贴心的庄稼,它知道人的体温和心跳。夏天衬衣手巾,冬天棉袄棉靴,棉布如兄弟挚爱,不曾离开左右。

红薯刚刚罩严地,埋在地里的茎,估计能吃了。“六月六,鸡蛋粗”,放牛或赶路,渴了或饿了,可以在路边停下,扒一窝红薯,天旱不长泥,天涝随手一拧,就可以入口。嚼着,脆响,新鲜也甜。

我沿路缓缓地走。小路逼仄,走的人少,这些年走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但我总来,不管季节雨晴。这小路不是我的首创,但我的脚步最多。我走过,你看不见我的脚印,但我确实来过,不信你可以问问它。它若有言,定不会说谎。这么多年,我始终不得心安一处,东西来回间,它是我回家必然的抵达。春花秋草,夏虫冬雪,它不知道给我了多少好的思绪。我脚一挨住它就有感应,亲切就如回到慈母之怀。我低头闻草香,碰住了新开的花,一只小虫从脚下爬过,有蝙蝠倏地一下斜掠。白天夜里,都有新景,给我好的心境。越走越有感觉,仿佛看见少时的我背着小麦到学校搭伙,新媳妇坐着马车被娶进村子,有谁家的孩子边放牛便看书,牛吃了庄稼他还不知道。出殡的队伍在西阳下迤逦出村,大大的招魂幡在风中飘摇,红红的铭旌呼啦啦地刺眼……

那过往,不管怎样的场景,现在重现心头都是美好了。几十米外,就是一个个门楼,是几十年前生活的人的后代,山里传承无声间,历史也就是这么走来走过的。山里人不懂得历史,他们自己就是历史。地里埋的,路上走的,怀里抱的,接续着,大多数人的命途并无太大的异样。

小路尽头有两棵桐树,虽是天黑,阔叶仍很引我目光。它俩高高地站着,似乎在等我,也好像在迎接我。它们下边,我的乡亲们收割过,耕种过,薅过草,施过肥,他们的身影好像在树下移动,可回首的苍茫里他们却真的不知在何方了。我不伤感,只觉亲近。我想大呼“皇上的金銮殿也不如我的申洼村”,我是因了深深的爱才怀旧念友恋家,反正我在这里最安心最轻快,它让中年之我如八岁之我。

我坐在地头,想起你了。我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上午你在烈阳下来回,晒得不轻吧。你一定没有在洛河边吹风,也不会在王城公园散步,倒有可能趴在窗台仰望长空,面朝西边。这小路从我脚下出发,通达你的心田。这几年,我在故乡时,最牵念的人是你。而在城里时,最挂念的是父亲,是父亲永远不离的家乡。身在一地,心却想着异地,一直是四十年来的我。人的感觉相通,你此刻也一定念叨着我。我又想起那个小小的操场,那夏日夜晚小小的法桐和洋槐树的叶子,它们在清风吹来时轻盈起舞,让它们身边的人幸福得心醉……

我遇见了看瓜的人,是村人条子沟的亲戚。他们的地流转了,就到我们村来种一些。西瓜已经开园,这两天正是卖瓜的好时候。一辆三轮车转村卖,一辆拖拉机进城卖,城乡互补,销路不错。我问种瓜的社子,他说今年一亩地可能有四、五千元的收入,可真是不错。

他拿着手机在打游戏,或者看电视剧。从他身上,看不到田家辛,也没有多少田家乐。他说打工如果钱给的顺溜,就打工;种经济作物价钱能上去,好卖,就种地。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照护,不想那么多,卖力干就是。

我们说着话,进城卖瓜的拖拉机才慢慢回来了,车灯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停住,我才看清是玉良哥。他是社子的姐夫,帮社子卖瓜回来,九点多了还没吃饭。我问,他说在长安路卖的瓜,那里的人熟络,搞价的人很少,还有街坊会帮忙呢!

我告别他们,向北拐,天似乎明了些,有飞机闪着灯经过。走向高处,虽然看不清,但附近的几个村庄都在脚下了。我坐下,依依的情思又上心头。故友天涯,你在不远,老父身边,儿女安然,寻常的幸福就在手中,草民的欢乐我们一点不少。

你睡着了吗?今夜我会走进谁的梦里,而谁又会是我梦里的主角?梦里,我在西北,在京城,还是在江南的小村?夜渐深,凉气愈浓,我仍然不想回去。四下如幕,将我环围,多少的记忆一层层泛起,隔着遥遥的时空渐渐醒来,真的不知是真是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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