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千只鹤,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中文翻译版。前两天读完日文原著,才发现我只是记得看过那本书,至于用怎样的表现方式讲了怎样的一个故事,其实完全没印象了。重新读完的那个晚上,连着书后面的编者注读完,夏天晚上的风吹着窗帘,听得到风撞到墙上又不轻不重地跑开,又靠近、离开,不热不冷,但是只是听着那声音却想起了大学宿舍,窗户外面就是院子,里面种了远远够不到窗沿的栀子花和牵牛花之类的,高大的香樟树,一树茂盛的叶子从夏天摇到冬天,好像从来没有黄过。秋天快到冬天的风声总好像是趴着墙面、成片成片地经过,对冬天本来算不上喜欢也不是不喜欢,但是听着那样的风声却总是不自觉地打个冷噤,像有人在身体里推了一把。夏天的风怎么就想到了那时候秋天快冬天的风?或者说,人接近本能地对于秋天有种条件反射般的敏感,那么现在是那种来自生命本身的敏感跨过秋天,蔓延到了夏天?
对于陶器茶具没有半点研究,也没有在看完书后查相关专门资料具体了解。学了几年日语,也用了几年,有些词还是不认识,但是根本也不妨碍看完整个故事。看完最后一页,用日语写下2015.06.09读完,合上书皮,脑子里像连成一整片,连成的平面看不清是光滑的、还是颠簸的,只是上面格外突兀着地就是书里纵向排列着的文字、并排着的是那些文字里我好像看到了但是又没有画面感的情节。眼睛看到的文字里描写的那些感觉好像一点点从心里长出来,从视觉变成触觉。
文子说语言是空虚的。有过很强烈地表达一些什么东西的人或许都有过这种感觉。就像你喜欢上一个人时,用了你能想到的所有表达方式,还觉得不够。文字、语言相当于人的情感,或多或少没有人来自生命本身的卑劣、肮胀、纠结、愉快等情感里洗不去的活生生的血腥。好的文学是被排列组合的文字就是情感的搬运工,刚好戳到你的痛处、挠到你的痒处。
最后看完,情节逐渐平静下去,最后浮出放大的就三段话。
菊池和比自己大二十岁、已逝父亲的情人的太田夫人在圆觉寺第一次见面,出来后在旅馆一起住了一晚上后,菊池说好像第一次知道了女人是什么、又好像是第一次知道了男人是什么,又好像第一次才知道了作为男人的自己。没有具体描写的画面,在他回想起来的这几句简单的描写里,女性的美、不是直接的官能感受比电视电影画面来得好像更慢、却更悠长,好像在连绵的山谷里扔出的一嗓子,在山峰与山峰之间碰撞、在山谷与山谷之间缠绵,在山里、空气里、眼睛里、耳朵里、脑子里、骨头里碰撞、减弱、加强、放大开去。
文子写给菊池的第几封信,到伯父家的前一天住宿的温泉旅馆,旅馆的那个小孩从桥上掉下去,刚好掉到三块石头的夹缝里而奇迹般地保住一命,文子说,或许人也可以在人所有的肮脏里找到那样的一个缝来安放自己,安然无恙。对于太田夫人和菊池父亲的事、太田夫人和菊池的事,或者应该是对太田夫人本身,栗本从头到尾都是毫不掩饰地厌恶和嫌弃。文子说不知道母亲是被自己的爱给逼死的,还是被自己的羞愧给逼死的。太田夫人好像不是来自人间,好像是出现人类之前的第一个女人,又好像是人类的最后一个女人。作为这世间不存在的女人,太田夫人代表人类最原始、真实、不受束缚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栗本则代表着人间像空气一样化不开的道德、规矩、偏见。再那样随着自己的情感和内心顺流而下的太田夫人,终究也在爱里、各种纠结里,离开这人间。人到底在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活得最接近自我?太田夫人死了,文字从头到尾抑制着自己难以启齿的情感以罪人的身份把死踩在脚下地活着,在没法摆脱的太田夫人女人的香气和波浪里,靠ゆき子让自己颤抖、流泪的纯洁来洗刷着自己的罪孽和污浊的菊池,到底没能摆脱道德那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都在狭小的间隙里艰难地呼吸着存在着。道德是一张人出生以来就罩在身上的网,本能等人性最真实的东西被道德压下去又想抬起头来,这场无关肉体疼痛的战争里最终鹿死谁手?人活在自己的道德律里。
文子写给菊池的最后一封信?写到她在满眼满脚满鼻子的自然里,一边行走一边要忘记菊池的那一段,为了忘记他才踏上的旅程、在旅程中一边想着他一边要去忘记他。一本小说读完,文子从最初的小姑娘,长成一个直面死亡、爱情的姑娘。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靠近它,直面然后才有可能解决,逃避从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活着就成长,成长就直面。
栗本拿着菊给她的卖掉茶碗的钱来找菊池,刚好碰到ゆき子的父亲和妹妹来往,那么就去打个招呼吧。翻页,发现完了。看编者注,川端康成为写千只鹤而去山里旅行期间所做的笔记本因为被盗走,所以故事没法再继续下去了。然后意识到,不过是读了一个故事而已,不过是读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只是人活着的几十年,多少人又能说出个开始和结局?不过也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