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烫发的成果足以直接进豆瓣“烫头失败小组”，最大收获反而是发现了小县城老牌人气理发店里的老牌人气理发师在县城中所处的特殊位置，而他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家乡w县。w县不仅仅是一个山清水秀、经济不发达而略带土气，但是民风淳朴、居民勤劳本分的小山城；它同时也是一个传统落后、帮派盘踞、毒品潜行、暗藏不义之财、容纳着贫愚和暴戾的地方。一城两面是并存的，甚至还有尚不为我所知的其他面向吧，但我从来都生活在明亮的那一面。而今天给我烫头的tony，他如果不是生活在另一面，也是生活在两面的交界处，对晦暗面的内容知之甚多。
w县扫黑就是前几年的事，在扫黑之前砍人的事情在夜幕中时常发生，而tony是能够在天亮之前得知“谁谁谁被砍了”的消息的人之一，警察都还不知道呢，他早已一清二楚：谁被砍了，是谁砍的。在这种砍来砍去的争斗中，警察几乎是缺席的，被砍的一方几乎不会选择报警。据tony说，有时反而是砍人的那一方会打110、120.一帮人在成功将人砍伤之后，并不会全部都马上撤离现场，而是会留下人暗中“照看”被砍之人，在一旁观察那个人是否能够从地上爬起来——确保不会闹出人命；如果那个人看上去情况不妙，暗中“照看”的人会拨打110、120，并继续躲在一旁守着，直到看着救护车把伤者带走。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会造成死人这样严重的后果，置对方于死地一般也不是砍人者的目的，他们一般都砍手砍脚，因为对此心里有数，应该死不了人。
之前w县的夜晚不太平，并非只有某个隐秘的角落才有刀光血影，白天时热闹和谐的公共空间，比如广场、公园，在夜色中就成了小二流子们群聚狩猎目标胡作非为以取乐的危险场所。tony说以前他会提醒小情侣还有小女生不要在晚上去这些地方，万一撞上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女生可能会被调戏；小情侣的命运则是男生被打（群殴）、女生被调戏。
tony说了好几次：以前w县乱得很。开车对撞的情形也发生过很多次。两辆车面对面，前进，撞对方，后退，再撞，再后退，再撞......有一次甚至就在县城的一条主要街道的街头进行。同时tony也和我分析，在丛生的乱象背后，其实就那么几个帮派，帮派大哥有一群小弟，小弟又搜罗一批小弟，小弟的小弟底下还有小弟......各个帮派的内部都分出了多重等级，其规模也随之庞大。帮派大哥有钱有势力，两者互为因果。有钱的大哥才能吸引一批人追随，有势力的以后可以通过给KTV看场挣钱（为KTV解决闹事的人，偶尔自个儿也闹点事儿），可以收保护费，可以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比如赌场。tony说大哥是要给手下的小弟发钱的。发钱的形式多种多样，比如请小弟来赌场看场，一天一百甚至好几百，早在十年前就有这能达到这个价钱了。帮派之间的“政治”也不简单，当提到县里某个a镇的黑老大最近被抓还被判刑的消息，tony说这个镇的帮派和县里另一个b镇的帮派势同水火，“碰到就会打起来的那种”。有次a镇的车借别人开了，途径b镇就被拦了下来，人还挨了揍。帮派之间一旦存在尖锐的矛盾，是真的会刺伤人流出血的。
w县，连同同市的z县、x区的s镇，都是出了名的电信诈骗老巢。tony说因为这个原因，近几年开始w县人办护照都困难了起来，要先经过从街道开始的各层级行政区划单位的层层审批盖章才行。好几个w县人都已从电信诈骗中捞到了上千万，tony说有人甚至赚了几亿。我的生活圈子里的确有人与电信诈骗有染，一个s镇人，他带着两个w县的亲戚干。
在w县，洗钱也是在特定的圈子内显眼的来钱门路，帮人洗钱可以从中拿几个点乃至十几个点的都有。tony算账给我听，说明某些人从中大赚了多少：洗一笔一千万的，拿十个点那就是一百万了。tony曾经的一个客人，就在理发的时候，对他直言不讳：自己正在帮人洗钱，如果可以在约定时间内（大概一两周）帮忙洗掉几个亿，就能拿到一千万（还是更多？记不清了），干完这笔打的就不干了。说着还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给tony看。
之前毒品也曾在w县肆虐过。吸毒的人很是不少，tony说好些阿姨都在吸毒。他们理发店有时都能在地上扫出k粉，用一个小小的方袋子装着，可能是不小心从顾客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只有一个人回来找过，也不明说自己找什么，就说是掉了东西，在地上使劲找。tony也装傻，说不知道，让ta自己去垃圾桶里翻。后来公安严厉扫毒，吸毒现象才减少了。扫毒的主要手段之一是将瘾君子送到戒毒所，更关键的是清理毒贩。tony说w县的毒品基本都是从长汀来的，c县是老毒窝了。
关于过往的风云，我猜测tony一定还手握着大量未透露出信息，他所在的理发店撑起了一个情报网，每日客人进进出出，每一个进出的客人都可能为这张情报网牵拉一条新线，将这张情报网织得越来越大越复杂。理发店正位于城中心一片集聚了小吃店、奶茶店、公园、小街巷、居民楼的复杂区域，兼具公共性和隐蔽性，人流量大，小城青年活跃其中。理发店的顾客里面鱼龙混杂，这其中就包括在我心里的“那群人”。“那群人”指的是tony提到的砍人、诈骗、吸毒、洗钱的那群人，“那群人”的故事在tony分享之前我几乎闻所未闻，也无法想象，耳闻之后也讶异不已。于我而言，他们是与我的生活圈朋友圈几乎毫无关联的人，是“他们”、是“那群人”。而tony作为一个招待着八方来客的生意人，想是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又正好具有不错的性格，与各色人等都建立了不错的关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群人”。
我们县城里在理发店干的年轻人具有鲜明的特点、模糊的属性。他们大都顶着一头个性鲜明的头发，虽然在看似正规的店里从事着多少比较正经的学徒或者理发师工作，却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神气，举手投足间显出痞痞的姿态。工作之余抽烟喝酒均沾，在理发店之外还有一群气味相投的朋友。今天我去烫头时所见到的tony已经在理发店里度过了他二字打头的年华，走到了三字打头的年纪，追忆往事时会用上“我还年轻几岁的时候”这样的说法。几乎一整个下午都围绕在我身侧细心摆弄我的头发的他发型低调，服装也清爽简单，脸上透出几分稳重，为我提供发型方面的各种专业意见时语气热情而认真诚恳， 闲聊说笑时方会流露出些“邪气”。他店里的两个学徒，则一个是头发中分、深蓝色，另一个头发碎碎地竖起，好像是黄色；带着口罩看不清长相，但稚气还未全部蜕去，在深色宽大T恤下显现出体格来看像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男生。从谈话中我感觉深蓝色头发应该是读中专的年纪，但选择了来理发店当三五年学徒学习技能。从他们身上应该能看到几分tony成长时的样子，tony曾经也是这样看上去玩世不恭的少年，但tony当时应该比他们俩更高大更帅气，也更会聊天。tony的长相与某明星z有几分相似，在早几年更年轻的时候真的被叫做“w县z”。他在这家理发店里工作了至少有八九年了，我身边的好几个擅长打扮的女生都是的老客户了，从他们之间的互动来看，tony在顾客中有着极佳的人缘。
这样的tony应该很容易被“那群人”视为同类，获得认同；理发师这个身份使他与世无争，友好中立，对他来说顾客都是上帝，旁人并不难理解。因而他能够以自然的姿态横跨于各方网络之间，任何一方都不会排斥他。tony为何能够迅速得到砍人的最新消息，因为卷入其中的“那群人”有的和tony熟悉，所以会和他说；有的人得意忘形到处炫耀，消息在“那群人”的网络中不胫而走，而tony想必正位于网络中极易汇集各方消息的位置上。近几年来县城警方通缉抓捕了哪些涉案嫌疑人都会在县城官方生活号上公布，tony说看到不少他认识的人。
后来我注意到，这家理发店里挂着好几个精心制作的金属牌子，金属银色的底、黑色的字，冷酷地警示着某些来店的人，他们已经进入了与110联网的监控区域。
w县一直以来，直到今天都是一个经济算不上发达的小县城，大家的收入和同市的其他好些县城比都低，县城内部的经济发展也不均衡。在教育方面，已从事教育行业二十余年的我妈妈的直观感受是，自进入新世纪以来，城乡的教育资源差距越拉越大，不过即使是县城的教育，放在全市、全省等更大的范围内看也尚属落后。很多学生的父母自身教育水平和素质都不高，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数量不少，在城区的初高中里，打架斗殴也大有人在，同学之间喜欢讨论“谁谁谁有势力”。
这样的一个小县城，现在的我感到它其实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要深很多，不知我是生活在它的核心还是生活在它的边缘；tony为我打开的我长年一无所知的小城往事，不知是我始终未能触及的家乡的黑暗内核，还是一直被我忽略的边缘微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