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开到大路上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藏身在一排树木后面的洗浴中心。它灰黄色的墙体早已斑驳不堪,正门一般不开,玻璃窗上层层叠叠挂满了被雨水击打起的灰尘,它们呈半椭圆形,好像窗花一样积在上面。如果把灰渍放大一百倍,这个形状一定会被误认为袒露上身的女人,她们一个一个挤在门窗处,木然地向外张望着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居住的县城也有一栋很相似的楼。那是一个二层的百货商场,一面是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柜台,一面是水泥地面。每一次和母亲到这里买东西时,我都会靠着窗看外面的街道。商场玻璃上也有这样的灰渍,半个椭圆半个椭圆地把县城灰黑色的街道切割成无数个世界。我从左向右,有时候也会从右向左,在这些小椭圆里把街道连起来,直到鼻尖碰到了皴裂的腻子。
百货商场在我小学还没毕业时就拆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一遍一遍在梦里见到它。每一次的梦境都几乎相同:我顺着水泥砌成的、厚厚的扶手栏向上爬,我总能看到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在恶毒地看着我、缓慢地追我。我很害怕,但楼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终于爬到二楼售货厅的时候,刺眼的阳光从一整排窗户里灌进来,玻璃好像化掉了,我会感到一种包裹着的、母体般的温暖,也会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但是,购物的大人们好像看不到我的存在。我回过头,那个老太太又追了上来。我于是继续跑,跑到另一端楼梯口再下去,另一端的楼梯依旧阴暗没有尽头。我就这样一次次地上去、下去,直到醒来……
第一次来这个洗浴中心的时候我真的是来洗浴的。简单冲洗后我问服务小哥:你们这儿有搓澡的吗?小哥很鄙夷地回了我一句:来我们这儿的没有洗澡的。我明白了,就势接过了递来的浴服,套上后跟着他从一个暗门上了二楼……我后来无数次地从这个暗门上去又下来,如同我小时候的梦,也如同一种轮回。我分明也能感觉到有一双恶毒的眼在看着我,当我挑选站成一排的小姐时在看着我,当我搂着其中的一个走向某一个房间时在看着我,当我躺下后在天花板的镜子里看到一具别人的身体在我的身体上忙活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在看着我。起初我害怕,特别怕,只想早点结束;后来就习惯了,习惯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在冷却并逐渐静止。
“喂喂,想什么呢?”看我一直发呆,那个姑娘有些不安。
“哦,没什么。”我逐渐缓过神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久久吧!”
“哪个JIU?”
“长久的久!”
“遇到警察查房,我也这么告诉他们呗?”
“也是啊!”久久犹豫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钱夹,取出身份证给我看。
梁久梅,承德市三沟镇……后面的门牌号被她用指甲遮住了。
“你的呢?”她问。
我从手套箱里取出身份证,直接甩给她,“你拿着吧,替我保管几天。”
“不许叫我名字,你一直叫我哥就好了。”我抢在她前面,给她定下了规则。
汽车行驶在京昆高速上,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秋天收割后的麦茬早已干枯,经过了大半个冬天的摧残,好像一个个溃烂且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像是一个个得了白内障的浑浊的眼睛。这些眼睛一定能看到很多人间的困苦与折磨,看得太多、太累,便会这样流泪、流脓、结痂。
“久久,说说你自己呗?”沉默的时候总是会想太多,我没话找话。
“我有什么好说的,挺无聊的一个人。”她靠在椅背上,嚼着口香糖。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每天300。”
“那行!你问吧。”
“不用这么现实吧,就是随便聊聊。”
“300,算不算数?”
“算数!”
“问吧。”
“你那天说,小时候家里穷?然后呢?”
“什么然后,家里穷就被人欺负呗!”
“所以你出来干这个,为了接济家里呀?”
“大叔,你电视剧看多了……这么说吧,我家里穷,在镇上属于谁都能打你两下骂你两句的那种。我爸很早就瘫在家里了,所以我妈就是公共汽车,你明白吧?”
“不太明白,家里穷和公共汽车没有必然联系啊?”
“呃,每个地方不一样吧。我妈要是不那样,我爸后来出殡的时候连帮忙抬棺材的人都没有。别人家都是送酒送烟,然后镇上出人出力帮忙操持。我家没有酒也没有烟,就只能送我妈了。”
“你家不是有你吗,为啥不送你啊?”
“靠,我那时候还上小学呢。”
“哦,那你什么时候接过支撑家庭的重任了?”
“我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是班里的副班长。他让我去他家,然后就把我给上了。不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翻身了,整个学校都知道我和他好,没人敢欺负我。”
“让我猜猜,最后他抛弃了你,然后你出去打工?”
“谈不上抛弃,我们只干事儿不谈恋爱。”
“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想我妈了!”
“对不起!”
“没事儿!”
(未完待续)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