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我想是不需要我来多说什么的。我们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时学论语,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能说出一两句《论语》中的句子来,但是,对于《论语》为什么叫做“论语”,我却一直不是很明白,近几天把《论语》又翻了翻,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好好探究一下《论语》为什么叫“论语”了。
大家都知道,“论语”的“论”,不读它通常的读音 lùn,而是读成 lún,这里就有一个古代汉语的概念——破读字。破读字,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一个字不读它通常的读音,而要破例读成其他的音。
读音问题很好解决,难的是“论”的意思。
我们通常使用“论”,一般都用在“讨论”“论述”之类的地方,那么,我们可以想当然地认为,“论语”的含义是“孔子和他的弟子讨论的语录”。但,如果是这样,那就要读成“论(lùn)语”了,这与我们已知的事实不符,论语的论读作 lún,这是所有古汉语研究者研究大量文献之后得出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们得寻求另外的解释。
而要得到一个汉字的合理解释,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是从字形入手。汉字,是表意文字,和英语一类的表音文字是不同的。这是汉语的一大优势,我们可以通过字形来推测字义。当然,英语单词也可以通过“词根+词缀”的方式来推测其含义,但远远不如汉字那么直观。
现在我们就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论”字。
对于一个简化字,从简体字本身入手不太容易,我们从它的繁体字“論”入手。
很明显,“論”是一个形声字,左边的“言”表意,右边的“侖”(仑)表音,这是根据我们现在的认知,很自然会产生的一种想法。
但是不是这样呢?我们还得进一步探究。
先查一下《说文解字》,其对于“論”的解释是这样的:
議也。从言,侖聲。盧昆切。
跟我们刚刚的猜测是一样的,但还是要作一点说明,“盧”简化后为“卢”,“昆”(古渾切),《说文解字》中对于汉字的反切注音很多已经和普通话不同了,我们在读音问题上不作过多纠结。
但如果“论”解释为“议”,议论,那就应该是读作 lùn,四声。这与我们想要的论( lún)不同,不是我们想要的答案。
我们得从其他的方面下手。
“论”作为一个字,是可以“解”的,所谓“解字”,现在我们就来把这个字分解一下。“字”分解之后,就会成为“文”(文者,物象之本)。关于“文字”,《说文解字》云:倉頡之初作書,葢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卽謂之字。字者,孳乳而濅多也。箸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在此不作展开。
好,我们现在就来分解。分解当然是分解繁体字。
显然 ,论可以拆分成两个部分,言和仑。拆解之后是这样的。
我们先来说一下言。
《说文》云:直言曰言,論難曰語。从口聲。凡言之屬皆从言。語軒切。
言,就是说话,说的意思。然后引申为谈问题,对某事表达意见。这个大家都很熟悉,无需多言。
“仑”字可能大家就不是那么熟悉了。我们细说。
“侖”,可以拆解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是“亼”(集),下面是“冊”(册)。
这两个部件我们一个一个讲。
先说上面的“亼”,依然是采用《说文》的解释。
亼,三合也。从入、一,象三合之形。凡亼之屬皆从亼。讀若集。
上面是许慎的解释,但是许慎的解释未必正确。所以,徐鉉校订《说文解字》的时候就在后面加了一句:
臣鉉等曰:此疑只象形,非从入、一也。
我觉得徐铉的说法更合理一些。亼,像是一个三角形,古人用三根条条围起来表示“集”的概念,这样解释更合理。
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意见。许慎在编《说文解字》的时候,可能是强行说这个字从某部,然而实际上却并非那样。“亼”,似乎怎么样都和入、一扯不上关系。象形是更为合理的解释。
有人要问,为什么用三条而不是四条呢?其实,四条已经用过了,四条线围城的字就是“囗”(围,国),这个字不是口,是囗。这个“囗”字的含义有很多,可以是“围”,可以是“国”,还可以是“回”,总之都有一种“包围”的含义。所以,要表达“集”的含义,就不能用四条线画个框框了,那就用三条线画个三角形吧,毕竟,“三”是古汉语中表达“多"的含义所用的最小的数字了。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侖”的下半部分“冊”,现在写作“册”。
其实这个字看图就明白了。
很明显,“册”就是一个象形字,象的是竹简的形状。古诗文中有一个常见的典故“简书”,指的就是写在竹简上的军书,后来就泛指“公文”了。(关于“简书”一词的探究,可以参看我的另一篇文章简书是这个意思,当然,现在别急着看,先看完这篇文章)
那么,把“亼”和“冊”结合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呢?开到脑经想象一下,把很多写在竹简(册)集合(亼)到一块,这不就是编辑吗?
那么,“侖”的含义就是“编辑”了,这是很直接的理解,我们还可以多想一点,做编辑要不要讲究次序,要不要讲究文理,要不要思考?
所以,《说文》对“侖”的解释是:
侖,思也。从亼从冊。
那么,在“侖”前面加一个“言”,那就是把言论集合到一块的意思了,这就是“议论”的论。
《说文》云:論,議也。从言侖聲。盧昆切。
但是我们要研究的“论语”似乎和“议论”的关联不大呀。虽然《论语》中确有“议论”,但更多的是“语录”,这有点说不通。
于是,我有了一个猜想。“論語”的“論”,可能就是“侖”字!
是的,有可能是“論”就是“侖”的异体字。还记得孔乙己说的“回的四种写法”吗?(啊咧,怎么好像在讽刺我现在做的事情,不管了,我要探究下去。)
但这仅仅是一个猜测,我还需要证据。
结果我还真的找到了证据。这证据就是段玉裁写的《说文解字注》。在对“論”进行解释时,段玉裁这样注解道:
毛曰:論、思也。此正許所本。詩於論正侖之假借。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故孔門師弟子之言謂之論語。皇侃依俗分去聲平聲異其解。不知古無異義。
没错,“論”和“侖”,在古语中没有异义,这两个字是一回事。
这样,一切谜题都解开了。
“论语”,其实是“仑语”,就是把孔子和与孔子相关的人的言论进行编辑而成的一本书,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介绍《论语》时的通常说法: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班固《汉书·艺文志》)
曾经,我一直不明白“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这句话。这里面的的逻辑是什么?怎么就“故谓之《论语》”了?
现在终于搞明白了,“辑而论纂”就是“论”啊。班固那样写,逻辑上完全没毛病。
后来,还看到了这样的一种说法。
《論語·序解正義》:論者,綸也,輪也,理也,次也,撰也。以此書可經綸世務,故曰綸,圓轉無窮故曰輪,蘊含萬理故曰理,篇章有序故曰次,羣賢集定故曰撰。《文心雕龍》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述,故仰其經目,稱爲論語,蓋羣論立名,始于兹矣。
之前一直不明白,“論者,綸也,輪也,理也,次也,撰也。”,“論”哪来的那么多含义,现在就很清楚了。当你明白“論”=“侖”的時候一切就都清楚了。
现在,你知道《论语》为什么叫“论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