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钻研技术,他笃信“一招鲜吃遍天”,技术第一。记得1964年深冬,我们家忽然来了两位解放军军官,很客气地把父亲接走了。两天后,父亲拿着一朵大红花和一张奖状,带着平时少见的笑容回家了,他对我母亲说:“这回我立功了,本钢公司奖励我一级工资!”原来,那两位军官是大庆油田的军代表,因为苏联援助的四台抽油泵出现故障,在许多地方都没能修复,而大庆石油会战又急等使用,经打听得知本钢有位焊接高手,便带着战士押运到本钢技校点名找我父亲修理。听父亲讲,他是凭着老经验用土办法把油泵泵体裂纹焊牢固的。他让战士先挖个土坑,在坑里放柞木烧成炭,再把油泵泵体放在坑里烧烤加温到一定程度(这就要凭经验掌握住火候),吊起放在铁板上开始焊接。每焊完一台立马试压,台台合格。直把在场的军代表和本钢领导看得目瞪口呆,高兴得合不拢嘴。1965年初春,在本溪至丹东的铁路线附近,有一处隶属空军某部的单位。那年,部队为加强实战训练,请求本钢帮助培养一批有顶油焊接技术的战士。这个任务交给了父亲。当战士们个个都获取父亲签名的技术合格证时,部队首长千恩万谢,一再追问父亲需要什么?父亲推辞不过,便一脸正经地说:“我家人口多,平时吃不饱,能给我点粮食就太好了。”部队首长派军车把两大袋标有“军用”字样的大米,还有豆油、蔬菜送到我家。后来,我在本钢修建工程公司工作过十三年,这个公司担负本钢大型冶金设备的新建、技措和检修任务。我刚到公司时,在施工队当电气学徒工。因家里生活拮据,每月工资都如数交给母亲。父亲总是对我母亲说:“给老大留几块钱,让他买书,好好学技术。”后来,公司调我到宣传部当干部,父亲打心里不愿意我去“耍笔杆子”、“练嘴皮子”。有一年,我在高炉检修工地搞宣传,釆访过一位姓吴的焊接师傅。当他知道我的姓名后,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个姓很少见,但我知道本钢技校有位老师姓这个姓,他是我尊敬的老师。”哇!那是我父亲逄维良。据吴师傅说:“你父亲与学生的关系非常好,但有的学生很怕他。那是上实习课如果焊活不合格,他会让你三番五次踢倒重来,直到焊接合格为止,一点情面都不讲!”我还听当时的公司生产副经理谢永喜说:“咱公司几次大型技措和检修工程,还专请过你父亲到现场研究指导技术问题。公司有不少你父亲的学生,都成技术骨干了。”可这些事,我很少听父亲亲口说过。记得文革初期,父亲经常到本钢傅恩义总工程师领导的技术协会活动。他们焊接组曾多次赴天津、上海、武汉等地学习考察,为本钢引进“全自动氩弧焊”、“等离子切割”等先进技术和设备。后来全国开始混乱,本钢技协的活动也终止了。但父亲一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当年傅恩义总工程师破格为父亲一大家人调换两间住房的事,感恩傳总是关心工人的好干部。
我们家人口多,在本溪又举目无亲,全靠父亲一人支撑着这个家。1959年到1961年三年饥荒时,父亲是拼了命地维系着全家老少。1960年临近春节的一天,父亲从手腕摘下轻易不戴的手表,母亲从箱底翻出一件很新的呢子大衣,默默地放在包里。几天后,父亲带回一块冻猪肉,一小袋玉米面和胡萝卜缨子。两件唯一值点钱的东西,让全家过了一个“好年”。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罗马手表和呢子大衣是父母在大连结婚时的信物。我还记得,那年大雪封地,我和父亲到大峪沟的农户地里,扒开积雪,拣拾人家收完秋白菜留下的枯叶,挖地垅上的白菜根。回家洗净剁碎放上盐,搅和点玉米面蒸菜团子吃。那年头,这总比吃柞树叶子淀粉强的多。熬到开春,国家号召百姓生产自救。父亲会种地,他就常带我在工厂边,在荒山野坡开荒种地。一次,我们爷俩带着特意烙的三个玉米面饼子上山开荒。打防火道、烧荒地、刨树茬子,忙乎一上午,总算整理出一块山坡地。中午,我和父亲各吃了一个饼子,剩下一个,父亲让我,我让父亲,结果谁也没吃。父亲借口下山找水喝,一去好长时间没回来,我慌慌张张下到沟底,发现父亲趴在一块石板上脸色苍白,晕了过去。我喊呀叫呀,半晌父亲才醒过来。说了一声“没事”,坚持种完地回家,一连病倒好几天。那两年,我们家玉米、蔬菜大丰收,每当收获的时候,父母总要拿出一些分送给左邻右舍。2008年5月18日,被病痛折磨多年的父亲突然昏厥,永远地闭上了眼晴。
父亲终其一生所释放的,用现今时髦的话讲,也许就是家国情怀吧。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默忍负重的父亲,对他的工厂,对他的家园一片忠诚和深情。不敢说他是国的脊梁,但确是养育我们老少十口人家的脊梁!父亲太累了,愿他在天堂轻松愉悦,吉祥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