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教过的小孩(11)
小孩一手夺过一杯可乐,洒了一地的液渍,还来不及清理,另一只手又夺过一块鸡肉往自己爸爸脸上死命地塞,然后又往自己嘴巴里塞。没一会儿,在爸爸脸上又拍又打又戳又揉,这些动作,反反复复,在吃饭的一个小时里,小孩爬上爬下,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往往返返,一刻钟都坐不住,一秒钟都待不了,小孩三年级。在全过程里,孩子无法无天地吵闹,没有规矩,作为孩子的父母亲竟然没有一点斥责和管教,在我们面前,他的行为是一种常态,并非失礼。
刚开始认识Mark的父母,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妈妈不断挂在嘴边的“公司是我家,不拿白不拿”,我咯噔一下,心里不断打鼓:怎么在小孩面前肆无忌惮地乱说话,这样做对吗?如此榜样,没问题吗?好吗?
我们的距离不近不远,保持和谐也就足够了。不过,和谐之美,有时候也难以维系,尤其小孩一次次闯祸后,这种关系易破,划了一道道难以消弭的裂痕。无论如何,在往后的小学和初中阶段,Mark还是选择我们,六,七年的时间他与我们一起。
Mark冲动易怒,性情暴戾,没有自制能力,动不动出口就是“来呀,单挑呀!”,像是一只好斗的小公鸡。他果真找了一个比他高一级的同学“单挑”,以至于才有了后来的龌龊。我们打电话到他家,我们登门拜访,希望得到他父母亲的原谅,但都一一被拒之门外;似乎,小孩与人斗殴,磕了半颗牙,完全是我们的过失;我们失职,没能看管好小孩,必须是我们当担的责任。然而,这是事情的所有真相吗?真相是,教养的体现更甚于在我这里一周一个半小时的表现;孩子的人格和行为偏差,父母的责任能免吗?
Mark似乎有过多的精力无法宣泄和排解。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话很多,常常心神不宁,上蹿下跳,东奔西跑,专注度几乎为零。实际上,他的这些表现,有迹可循,事出有因。大概三,四年级左右吧,父母不知是基于奖赏还是放纵,孩子被允准每逢周末就可以打游戏,不管白天黑夜,甚至彻夜未眠也不打紧,只要关起门,不妨碍家里人的作息,他便可以任意地玩,漫无目的地玩。
这在他以后只能进三流大学念书,埋下了彷徨人生的伏笔,无论就业深造进深;或许坎坷,或许无助,他的路,真不好走。
每当想起小孩小时候的脸庞;天真,单纯,无邪,与长大后的判若两人形成强烈对比,心里无比疼惜和不舍,Mark更是。我永远记得,他刚来时的样子,和他那相称的招牌动作“good, good very good!”竖起大拇指,边说还边摇头晃脑。
虽然无数次地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无数次落榜,但是Mark仍不依不饶地一如既往,勇往直前。他无数次地想证明自己,但又无数次地失败,无纪律无次序无法度无规划,在最后一刻才给自己下猛药,实际是没有益处的。Mark永远搞不懂自己败在哪里,永远学不会在自己的问题上汲取的经验和教训。多少次三申五令,软硬兼施,奖赏的惩罚的机制,在他身上难于奏效,约束和管理自己一早就缺失,遗憾的,父母并没有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助长了很多生活上的坏习惯。
Mark的妈妈在台湾企业上班,负责后勤;他的爸爸没有正业,平时炒股,与Mark同住的还有姥姥,老人是一名前小学教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爸妈分开了,长期分居,小孩偶尔去爸爸那里,孩子长大了,就没再说关于他们家的事。
当这一切悄无声息发生时,孩子的心里不知起了什么变化?这个过动的孩子,在稍大时表现的极度散漫,无目标和不自信,能否有本质的改变?
在所有发生在Mark身上的事,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孩子的诚实,和孩子为此付出的代价和省思,他最后显得迟疑和懊悔。我并非说诚实不对,而是当一大袋的纸币交给警察叔叔后,他质疑,拾金不昧为何没有得到表扬?诚实和勇敢为何没有得到回报?他彷徨无助的脸,在与我们叙述过程中,以往的他突然变得安静和挣扎,至此,我才发现了另外一个Mark.
Mark说拾到钱的地点恰巧是我们所住隔壁的一栋楼,百来户可供居住的楼却常年无人,除了三三两两几家店铺外,还有一所工商管理局立在正中。
在这个不知是香港抑或台湾富商买断的楼宇,车库长年大开,所以,Mark和他的小伙伴们在房子的周边追逐,玩捉迷藏。四下无人,一包红色塑料袋,扎得严严实实出现在他们眼前。出于好奇,他们本能地打开了一个口,不得了!一沓一沓的钞票,垒得很高,满满当当装了一大袋子,小朋友当机立断,跑到三十米之处的一个派出所,叫来了一名警察。他把钱都拿走了。
后面的事正如前面提及,没有表彰大会,没有奖励,甚至连学校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只字未提!整个事情,没人过问,没人知晓,一切被淹没得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此生让我们徘徊不定的不是对于错,好与坏,是与非的选择,而是价值。在天平上称一称,所有正面的、诚实的、勇敢的、善良的信念,在这世道里,价值几何?小孩一切美好品质只不过让他们信以为真的童话,继续在这败坏的世道里成为仅存的那一点光和热,照射我们的良心,叩问我们的灵魂。
一年前在街头买花时,偶遇了Mark的姥姥;话题当然又在小外孙的身上:
“他在xxx大专念书,老说他不想再念书了,我说,不行,你什么学识,文凭证书都没有,将来要做什么?说多了,他就听了。”姥姥手里拿着25块钱的花,在选择要买与不买的艰难中。对于眼前这盆花,和外孙的事,老人一样操碎了心。
Mark也许还在艰难当中选择?十多年过去了,关于拾金不昧,他还引以为傲吗?抑或后悔?
对于这个过动,常常闯祸,又爱惹是生非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他爸爸的模样,他的外形越来越像他早年请我们吃过一顿饭的爸爸。当他身体慢慢长成,他在往后的岁月里,必须要做很多很多的选择,而他的价值取向会在选择中起什么关键作用?
我不得而知,对于这个一开始毁于自我管理和调教,后毁于迷茫无援的孩子,能过多的苛求他有伟大光荣的梦想吗?我只求,他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迎接未知的人生,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