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被下午斜射进来的阳光穿透,叶脉清晰得如同人体血管。我盯着那片叶子发呆,直到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映出“17:30”的字样。
该调试设备了。
我习惯性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右耳后那块微微凸起的、冰凉的金属和塑料。像每天无数次重复的那样,熟稔地按下开关,等待着熟悉的、带着细微电流底噪的世界重新将我包裹。
一片死寂。
没有预期中开关切换时那轻微的“咔哒”电子音,也没有任何电流的嗡鸣。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沉甸甸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我愣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开关。毫无反应。指尖在耳后那块熟悉的区域反复摸索,按压,甚至有些粗暴地拍打了几下。机器冰冷沉默,像一块彻底失去生命的石头。
坏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心湖。人工耳蜗。我的耳朵。通往声音世界的唯一桥梁,毫无预兆地,断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发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世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窗外马路上遥远的车流声,楼上隐约的走动声,甚至我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迅速淹没了头顶。
我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桌沿,木头的纹理硌着指腹。视线慌乱地扫过这个熟悉又瞬间变得无比陌生的房间。桌上的水杯,墙上的挂钟,窗外摇曳的树枝……一切都还在动,却像一幕荒诞的哑剧,失去了所有意义。巨大的恐慌攥紧了心脏,闷得发疼。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那扇对着楼道公共区域的窗户玻璃外,似乎有个人影猛地晃动了一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哐!哐!哐!” 沉重急促的拍门声,隔着门板和空气,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动,直接敲在我的掌心下按着的桌面上!木头传递来的震颤感清晰而有力。
是隔壁修摩托的周闯。只有他敲门,总像跟门板有仇。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拧开了反锁的保险和门把手。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条缝。周闯那张沾着几道黑色油污、还带着汗水的脸挤了进来。他大概刚从他那间弥漫着机油味的小修理铺钻出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灰扑扑的旧T恤,浓黑的眉毛紧紧拧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他张着嘴,似乎在急促地说着什么,但传到我这里的,只有他胸腔剧烈的起伏和脸上肌肉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的紧张。
他看到了我脸上残余的惊惶和茫然无措。
下一秒,周闯高大的身影整个挤了进来,反手“砰”地一声带上了门。他站在玄关狭窄的空间里,离我很近,身上那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混合的气息瞬间弥漫开。他显得比我还要慌乱,目光在我脸上和耳后的人工耳蜗位置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滚下来,滑过沾着油污的皮肤。
他抬起两只沾着黑乎乎油泥的手,十指张开,对着我,笨拙又用力地在空中比划起来。手指扭曲着,划出一些毫无规律的线条,时而交叉,时而张开,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使劲,眉头锁得死紧。
我茫然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场天书表演。那些急切挥舞的手势,在我空茫无声的世界里,激不起任何理解的涟漪。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看不懂”,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
我的摇头显然让他更急了。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类似被呛到的短促音节,额角的汗冒得更凶,整张脸都憋得有点发红。他猛地停下手上那些混乱的手势,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硬茬似的短发,眼神焦灼地四处乱瞟,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找不到出路的野兽。
他的目光扫过狭窄的玄关,扫过墙角堆放的杂物,扫过墙壁……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靠墙那根粗壮的、刷着银色防锈漆的老式暖气管道上!
那眼神,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头。
没有丝毫犹豫,周闯一步跨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弯腰,一把抄起刚才进门时随手丢在墙角的工具包,手指在里面飞快地扒拉了几下,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微震动(传到地面,再传到我脚底)。紧接着,他抽出了一把沉甸甸的、沾满油污和锈迹的活口扳手!
扳手冰冷的金属柄被他紧紧攥在布满老茧的宽大手掌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然后,高高扬起了手臂!
“当——!!!”
一声巨大、沉闷、带着金属回响的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开!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脚下坚实的地板,通过我扶着门框的手掌,通过全身的骨骼和血肉,以一种无比蛮横、无比原始的方式,轰然撞进了我的感知世界!
我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流击中。那声音的“实体”,那剧烈的震动,清晰无比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周闯没有丝毫停顿。他手臂肌肉贲张,扳手带着沉重的风声,再次狠狠砸落!
“当——!!!”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重,更沉!暖气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震颤,整个墙壁似乎都在随之抖动。脚下的地板像通了电。
“当——!!!”
第三下!沉闷的巨响带着金属特有的震颤尾音,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通过震动感知)。
三下。沉重,均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笨拙的节奏感。
砸完这三下,周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保持着弯腰砸管的姿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者被机油糊得看不真切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火,紧紧地、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紧张、期待,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立在原地,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刚才那强烈的震动感还在微微发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或者说感知)发疼。那三下沉重无比的敲击,像三把无形的重锤,不仅砸在暖气管上,更狠狠砸穿了我被无声世界冰封的恐惧外壳。
一股滚烫的、无法形容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散了盘踞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鼻尖猛地一酸,视线毫无预兆地变得一片模糊。
我看不懂复杂的手语,但我读懂了那三下震动。
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跨越无声深渊的方式。笨拙,直接,甚至有点粗暴,却带着一种能撞碎一切壁垒的力量。
“别怕。”
“我在。”
暖气管冰冷的震颤,还在指尖微弱地残留。周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簇小小的火焰,固执地燃烧在我的视野里,驱散着无声带来的无边黑暗和冰冷。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眨掉眼眶里那层碍事的水汽。慌乱和恐惧被那三下笨重的敲击砸得七零八落,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安定感,笨拙地填补了空缺。我朝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很用力。
周闯看到我的动作,紧绷的下颌线条明显松弛了一些,眼中那种灼人的紧张也退潮般淡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石头落地般的踏实。他胡乱地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留下几道更深的污迹。
他没再试图比划什么,也没再敲管子。只是侧过身,动作有些局促地示意我让开门口的位置。然后,他大步走向我客厅里那张旧沙发——那是房间里唯一能坐人的地方。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能感到微微的震动)。他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油污的工具包“咚”地一声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他伸出那双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大手,朝着我,招了招。
那动作简单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过来,东西拿来。
我立刻明白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着备用配件和专用工具的、印着耳蜗公司LOGO的黑色硬质小盒子,又快速回到他面前,双手递了过去。
周闯接过去,看也没看上面的LOGO,直接放在自己并拢的大腿上。他打开盒子盖,动作不算温柔,但很利落。里面静静躺着我那枚罢工的人工耳蜗体外机,还有几样小巧精致的螺丝刀和检测工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结构复杂的机器,眉头又习惯性地拧了起来,像在研究一个外星来物。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个小小的体外机,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那专注的神情,和他平时盯着那些复杂摩托车发动机零件的眼神如出一辙——带着点天然的敬畏,更多的是不服输的钻研劲头。
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得要领,又把目光投向盒子里那几把形状怪异的螺丝刀。他拿起最小的一把,只有牙签粗细,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格外滑稽。他试着用粗大的手指去捏那纤细的刀柄,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拿针的孩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试了几次,那把小小的螺丝刀在他手指间滑来滑去,根本不受控制。周闯的鼻子里发出一声烦躁的闷哼,额头上又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窘迫,又有点“这玩意儿真他妈难搞”的无奈。
他放下小螺丝刀,目光在盒子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最大号的那把平口螺丝刀上。那刀柄粗壮,更适合他的手。他拿起那把大螺丝刀,又捏起我的体外机,对着机器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只有米粒大小的凹槽,尝试着把宽大的刀头怼进去。
刀头比凹槽大了不止一圈,根本塞不进。他又试了试其他位置,同样徒劳无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周闯的眉头越锁越紧,鼻息也越发粗重,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下,滴在他深蓝色的工装裤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像一头固执地跟精密钟表较劲的熊,浑身散发着挫败和不服气的低气压。
我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专注又笨拙的侧影,看着他额头滚落的汗珠,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手臂线条。那三下暖气管的震动带来的暖流,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冷却,反而在心里沉淀得更加厚重踏实。无声的世界不再冰冷可怖,因为这个空间里,有他粗重的呼吸(我能看到他胸膛的起伏),有他偶尔泄气的闷哼,有他存在带来的、无比真实的“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周闯终于放弃了用螺丝刀硬来的企图。他长长地、挫败地呼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他把体外机轻轻放回盒子里,然后抬起头,再次看向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急躁,反而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他抬起手,指向门外,又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交替行走的动作——走路的姿势。然后,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我,最后用大拇指用力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眼神坚定。
我明白了。他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他认识的地方。
我用力地点点头。
周闯立刻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好那个黑色小盒子,塞回我手里。他自己则弯腰拎起那个沉重的工具包,往肩上一甩。他走到门边,拉开房门,侧身示意我先出去。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灯光洒下来。我跟在周闯身后,走下狭窄老旧的楼梯。他的背影宽阔,步伐沉稳有力,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闷闷的脚步声(震动从脚底传来),在寂静无声的楼道里,成了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令人安心的节奏。
走出单元门,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周闯没有走向他那个亮着灯、隐约传来金属敲击声的修理铺,而是朝着小区外面走去。
他走在我侧前方半步的距离,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确认我跟上了。穿过小区门口那条总是停满各种老旧车辆的小路,拐过一个街角,眼前出现了一排临街的店铺。霓虹灯招牌在夜色里闪烁,理发店、小超市、五金店……然后,周闯在一家招牌是淡蓝色、画着一个抽象耳朵轮廓的店铺门口停了下来。
“听觉健康服务中心”。玻璃门擦得很亮,里面透出柔和明亮的白色灯光。
周闯推开玻璃门,示意我进去。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电子仪器特有气味的凉气扑面而来。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女孩坐在柜台后面,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听到门响,女孩抬起头。看到周闯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和他身后局促的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周闯把我往前轻轻推了半步,然后他自己大步走到柜台前。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后面,然后两手摊开,做了个“坏了”的手势,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眼神急切地看向那个女孩。
女孩显然没完全明白他混乱的手势,脸上露出一点困惑,但目光转向我耳后的人工耳蜗时,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
“您好,是人工耳蜗设备出问题了吗?”她微笑着,声音放得很慢,口型也很清晰,同时目光温和地看着我。
我连忙点头,把手里的黑色小盒子递过去。
女孩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体外机,又抬头看了看我耳后的植入体位置,表情变得专业而认真。“体外机没反应?开关机都没声音?”她一边问,一边拿出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又示意我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
我依言坐下。她熟练地拿起那个平板电脑,上面连着一根细细的探头线。她小心翼翼地将探头靠近我耳后的植入体位置,同时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点按着。屏幕上的波形图和数据飞快地跳动变化。
周闯没有坐下。他就站在我椅子旁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微微挡住了头顶刺眼的白光。他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身体站得笔直,下颌线绷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孩的操作,盯着她手中的平板屏幕,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屏幕,看清里面的每一个数据波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微紧绷的状态,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守护着幼崽的兽。
女孩操作了一会儿,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她换了个探头,又调试了一下平板上的参数,再次进行检测。屏幕上的数据依旧一片沉寂。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女孩偶尔点击屏幕发出的轻微电子音,和周闯那几乎听不见、但沉重得能被我感知到的呼吸声。
终于,女孩停下了操作,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凝重。她看向我,语速放得更慢,口型非常清晰:“初步检测,是体外机的核心处理模块出现故障了。我们这里没有替换的专用备件,需要返厂维修。”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返厂?那要多久?几天?几周?甚至……
“返厂维修周期大概需要多久?”一个低沉、略显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男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店里的安静。
我愕然地转过头。
是周闯。他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不知何时微微向前倾了身体,双手撑在柜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女孩,眼神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那声音,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粝石头,和他平时沉默的样子反差巨大,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
女孩似乎也被他突然的开口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回答道:“正常流程需要三到四周,包括检测、申请备件、维修和回寄时间。如果加急的话……”
“加急!”周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不容商量的急切,“最快!要多少钱?”
“加急费用比较高,而且最快也要一周左右。”女孩查看着电脑里的资料,“费用大概需要……”
“行!”周闯根本没听她报出具体数字,直接点头,动作干脆利落,像在修理铺里拍板一个零件的价钱,“现在就办!钱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工装裤的口袋,动作顿了一下。那口袋里大概没多少钱。他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窘迫,但很快被更深的急切覆盖过去。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催促:“钱…带了吗?” 他问得有点急,语速很快,似乎怕耽误时间。
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忙点头,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钱包。幸好,里面还有准备交房租的现金。
女孩开了单子,我付了加急维修费和押金。周闯一直站在旁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在我填单子时,他会凑近一点,皱着眉看我写字,仿佛在确认每一个步骤是否正确。直到我把体外机小心地放进女孩递过来的专用包装盒里,看着他仔细地封好口,贴上标签,他才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来一点。
走出服务中心,夜色更深了。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无声的世界之外,只剩下霓虹灯无声的闪烁和脚下传来的、车辆驶过时路面细微的震颤。
周闯走在我身边,沉默着。刚才在店里那短暂的、带着急切力量的发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说话”的能量,他又变回了那个闷葫芦。只是这一次,他的沉默不再让我感到遥远。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走路的步幅变小了,似乎在刻意迁就我的速度。他高大的身影始终在我侧前方一点,替我挡着人行道上偶尔迎面走来的行人。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需要等红灯。我们停在斑马线前。周围是沉默流动的车灯和人影。一种微妙的、无声的尴尬,在沉默中悄悄蔓延。
我偷偷侧过脸,借着路灯的光,看向周闯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依旧硬朗,沾着油污的地方在光线下有些显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偏过头,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突然,他抬起右手,不是比划,而是伸到了我面前。那只沾着油污和锈迹的手,摊开了宽厚的掌心。然后,他伸出左手那根粗壮的食指,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极不相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轻地、缓慢地,在他自己的右手掌心,写画起来。
指尖划过粗糙带茧的皮肤,留下看不见的轨迹。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一笔,一划。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的指尖移动。
第一笔,竖直向下。第二笔,横折。第三笔,点。
那是一个字。
一个最简单的字。
“家”。
指尖停下。周闯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无声的马路,看向对面小区我们那栋熟悉的居民楼。昏黄的路灯勾勒出楼房的轮廓。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那双总是显得有点凶或者过于专注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路灯细碎的光点,像沉静的湖面落入了星子,清晰地映出我小小的、带着点呆滞的影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又轻轻点了点自己刚刚写过字的掌心。
绿灯亮了。人潮开始无声地涌动。
周闯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护在我身侧,隔开了旁边匆忙的行人。我们一起走过宽阔的斑马线。他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袖,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一点点。
那一个无声的“家”字,像一个滚烫的烙印,带着他指尖粗糙的触感,深深地刻在了我无声世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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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被按下了静音键,却并未完全停滞。世界褪去了声音的华彩,显露出另一种更沉静、更细微的质感。阳光爬过窗棂的光斑移动得更慢了,风吹动树叶的摇晃姿态变得格外清晰,连楼下小孩子无声的追逐嬉闹,也像一幕幕生动的哑剧。
周闯成了我无声世界里最鲜活的“震动源”。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对着窗台上那盆绿萝发呆,试图用眼睛“听”它生长的声音,门口就传来熟悉的、带着点不耐烦节奏的敲门震动——“笃笃笃!笃笃笃!”
打开门。周闯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沾着油污的工装,头发乱糟糟地竖着几根。他没空手来,左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超市LOGO的大塑料袋,右手端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饭桶。饭桶看着有些年头了,边角磕碰得有点变形,但洗得很干净。
他把塑料袋往我怀里一塞。沉甸甸的,里面是面包、牛奶、几盒方便面和几根火腿肠。接着,又把那个温热的保温饭桶塞到我另一只手里。饭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但一股浓郁的、带着油香和葱花味的热气还是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指了指饭桶,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个扒饭的动作,眼神简单直接:吃。然后,他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留下楼道里一丝淡淡的机油味。
我抱着还带着他体温的饭桶和沉甸甸的袋子,愣在门口。回到屋里,打开饭桶盖子。里面满满当当,是熬得浓稠金黄的小米粥,上面还细心地撒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旁边的小格子里,码着两个煮得圆滚滚的鸡蛋。
一股暖意混着食物的香气,瞬间扑了满脸。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米粒软糯,带着天然的甜香。窗外阳光正好,无声地洒在桌面上。这顿沉默的早餐,却比以往任何一顿有声音的饭食都更温暖、更踏实。
此后的每一天,周闯都会准时出现。有时是热腾腾的包子豆浆,有时是煮好的面条,有时是楼下买来的馄饨。他从不进门,只是把东西塞给我,偶尔会指指窗外或者楼下,意思是东西是哪里来的,然后转身就走,像完成一项不容推卸的任务。他送来的食物总是很简单,带着一种粗粝的实在感,却总能准确地驱散无声世界带来的饥饿和寒冷。
为了对抗那无边无际的寂静,我开始尝试一些不需要声音的事情。看书,写字,画画。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周闯那个小小的修理铺。
他的铺子就在我们单元门斜对面,卷帘门通常只开一半。能看见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摩托车零件、轮胎、工具,墙上挂着扳手钳子,地上永远散落着油污和金属碎屑。周闯的身影就在这片杂乱的背景里忙碌着。
他蹲在地上拆卸一个黑乎乎的发动机,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隆起,油污顺着手腕流进袖口;他弓着腰,凑近一辆架起的摩托车后轮,专注地调试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抡起沉重的铁锤,砸向某个零件,“咚!”的一声闷响,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感受到那力量带来的微弱震颤,传到我扶着窗台的手上。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机械修理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汗水浸透他后背的衣服,留下深色的汗渍。偶尔会有顾客上门,大多是附近骑老旧摩托的街坊。他们站在铺子门口,对着里面比划着说话。周闯很少抬头,只是闷声干活,或者简短地用手点一点某个零件,或者干脆拿起扳手直接动手,用行动代替语言。
我看不清那些顾客的口型,但周闯那份沉默的专注,和他干活时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滞的、金属般的气息,却奇异地穿过无声的阻隔,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的世界是机油、铁锈、沉重的敲击和沉默的汗水。这种粗糙的、充满实感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吸引着我被寂静包围的视线。
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像是感应到什么,抬起头,目光穿过卷帘门半开的空间,精准地投向我的窗口。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落点。每当这时,我会下意识地朝他挥挥手。他看到了,通常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或者干脆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去,继续他手里的活计。只有一次,我看到他抬起沾满油污的手,朝我这边很随意地挥了一下,像赶走一只苍蝇,随即又埋头钻进了那堆复杂的零件里。
这种无声的、隔着一段距离的“交流”,成了我寂静时光里一种奇特的慰藉。不需要声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确认彼此的存在。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稳定地矗立在我无声世界的边缘,用他笨拙而实在的方式,隔绝着外界的冷意。
然而,寂静也有它无法填满的深渊。
一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我正坐在桌前,试图临摹一本画册上的风景,铅笔在纸上划过沙沙的轻响(只有指尖能感受到)。突然,一阵急促尖锐的震动猛地从楼下传来!不是周闯修理铺那种有节奏的敲击,而是连续、高频、带着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是电钻!有人在用大功率电钻钻墙!
那剧烈的、毫无规律的震动,像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地板,狠狠扎进我的骨头缝里!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频震颤搅得发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耳朵(虽然毫无用处),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铅笔从指间滑落,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
恐惧和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感攫住了我。这声音的“实体”太过霸道,太过痛苦!
就在这时,楼下的电钻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停得极其突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几秒钟后,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激烈的争吵声的震动——是那种愤怒的、肢体碰撞般的激烈波动,透过楼板传来。接着,是“砰”的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整个楼板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
世界重归寂静。但那种被高频噪音凌虐后的心悸和恶心感,久久不散。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冷汗浸湿了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再次传来熟悉的敲门震动。“笃笃笃”,节奏比平时稍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腿还有点软,走过去打开门。
周闯站在门口,气息有些粗重,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他深蓝色的工装外套胸口位置,蹭上了一片新鲜的、灰白色的墙灰,格外显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沉,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残留着未散的戾气。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说话,也没像往常那样递东西。他只是朝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似乎有点不耐烦,浓眉又习惯性地拧起。他收回手,在自己胸口那团灰白的墙灰上用力拍打了几下,灰尘簌簌落下。然后,他再次伸出手掌,对着我,眼神执拗。
我迟疑地,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宽厚、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墙灰的掌心上。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汗湿的黏腻感,粗糙的纹路像砂纸一样刮过我的指尖。他猛地收紧手指,将我冰凉的手整个包裹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近乎野蛮的坚定。一股巨大的、带着体温和力量感的热流,瞬间从他滚烫的掌心传递过来,蛮横地冲开了我身体里残留的冰冷和心悸。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眼神里的戾气慢慢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磐石般的安稳。他掌心的热度,像最有效的镇定剂,无声地熨平了我所有惊惶的褶皱。
他就那么攥着我的手,站了足有十几秒。楼道里声控灯熄灭了,又因为我们的存在而重新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隔绝了门外所有的未知。直到感觉到我僵硬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放松下来,他才松开手。
然后,他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留下掌心一片滚烫的余温和淡淡的机油、墙灰混合的气息。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抬起那只被他攥过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粗糙的纹路和灼热的温度。刚才那阵高频电钻带来的痛苦和恐惧,被这短暂而有力的紧握,彻底驱散了。
无声的世界里,他不需要言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声呐”。
日子在寂静和那份笨拙的守护中悄然滑过。窗台上的绿萝悄悄抽出了新叶,嫩绿得晃眼。我习惯了无声的阅读,习惯了在纸上涂抹色彩,习惯了每天等待那准时响起的敲门震动和周闯带来的简单食物。也习惯了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个在油污和零件中沉默忙碌的身影。他偶尔抬头望向窗口的目光,成了我无声世界里一个固定的坐标。
维修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一周过去了,服务中心那边杳无音信。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始终没有那个期待的号码。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开始像水底的青苔,悄悄滋生。尽管周闯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压舱石,但那种对声音的渴望,对重新“听见”他、听见这个世界的渴望,如同被压抑的种子,在寂静的土壤里顽强地探头。
这天傍晚,周闯照例来送晚饭。是一个印着附近粥铺字样的外卖袋子。他递给我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浓黑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我眼底那丝藏不住的、等待落空的黯淡。
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高大的身影杵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他抬手,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硬硬的短发,然后,突然转身,大步走向我家客厅那面空荡荡的白墙。
我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走到墙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对着雪白的墙壁,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指尖划过墙面,留下看不见的痕迹,但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
我屏住呼吸,紧盯着他的指尖。
横,竖,横折钩……一个“厂”字。
点,横折折撇,捺……一个“返”字。
竖,横折,横,点……一个“快”字。
横,竖,撇,捺……一个“了”。
“厂返快了”。
他的字写得很大,笔画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初学写字,透着一股生疏的笨拙。写完这四个字,他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努力表达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等待评判。
一股暖流猛地冲上心口,堵得喉咙发紧。我看着墙上那片无形的字迹,又看看他沾着油污的侧脸和那双写满了“我尽力了”的眼睛,用力地点点头,朝他露出一个尽可能大的笑容。
周闯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他指指我,又指指墙上的“字”,最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神坚定。意思是:快了,有我呢。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楼道里远去。我靠在门框上,望着那面空白的墙。那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像写满了最温暖有力的承诺。那份笨拙的安慰,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能穿透寂静。
第二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
周闯的修理铺今天格外安静。卷帘门关着,里面没有透出灯光,也没有熟悉的金属敲击声传来。这反常的寂静让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去哪了?是去进货了?还是……
直到下午,那扇紧闭的卷帘门才“哗啦”一声被拉开。周闯从里面推出一辆摩托车。不是顾客送来维修的,是他自己那辆老旧的黑色“幸福250”。车子保养得不错,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他把车子推到铺子门口的空地上,支好脚撑。然后,他弯腰,从铺子里拖出一个鼓鼓囊囊、塞得变了形的、沾满油污和泥土的蛇皮袋。袋子看起来很沉,他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费力地把袋子横搭在摩托车后座上,用几根粗糙的麻绳,左一道右一道,勒紧,捆死。动作麻利又带着一股蛮劲。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也可能是雨水,因为细密的雨丝已经开始飘落了)。他抬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我的窗口。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我看到他朝我这边用力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我走了”的告知意味。然后,他长腿一跨,骑上摩托车,拧动钥匙。
“突突突突——!”
老旧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阵低沉而暴躁的轰鸣!那声音的震动感,即使隔着玻璃窗和雨幕,也清晰地传到了我扶着窗台的手上。
油门被轰响,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蓝烟。周闯高大的身影伏在车上,猛地一松离合,摩托车像一匹被唤醒的老马,带着沉重的蛇皮袋,咆哮着冲了出去,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一片水花,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和街道拐角。
他要去哪?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里是什么?我心里充满了疑问,隐隐有些不安。雨越下越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汇成水流蜿蜒而下。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白的水帘之中。
时间在雨声中(无声的雨)缓慢流逝。天色越来越暗。修理铺的卷帘门依旧紧闭着,黑洞洞的。一种莫名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幕中,两道昏黄的灯光刺破灰暗,由远及近。是那辆熟悉的黑色幸福250!它轰鸣着冲回修理铺门口,一个急刹停下,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震动。
周闯跳下车。他没穿雨衣,浑身湿透,深蓝色的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而疲惫的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往下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顾不上擦一把脸,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摩托车后座,急切地去解那捆得死死的麻绳。他的动作有些急躁,手指被粗糙的麻绳勒得通红。
蛇皮袋被解开,他从里面抱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了好几层厚厚防水塑料布的东西。塑料布外面也沾满了泥水。他抱着那东西,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三步并作两步冲回了自己的修理铺,“砰”地一声拉下了卷帘门。
我站在窗边,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心里的疑惑和担忧更重了。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又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修理铺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推上去一截。周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旧T恤,但头发还是湿的。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用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毛巾小心地包裹着。
他抬头,目光穿过雨幕,精准地找到我的窗口。然后,他朝着单元门的方向,用力招了招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立刻明白,转身冲出房间,跑下楼梯。推开单元门,冰冷的雨气和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周闯已经抱着那个毛巾包裹的东西,站在了单元门的雨棚下。
雨棚外的世界被密集的雨帘笼罩,哗哗的雨声(震动)充斥着整个空间。昏黄的路灯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周闯看到我,没说话。他脸上的雨水还没完全擦干,几缕湿发贴在额角,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任务后的灼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旧毛巾的一角。
露出来的,是一个崭新的、线条流畅、闪烁着银色金属光泽的人工耳蜗体外机!和我送去维修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更新,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冷冽而精密的光泽。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个崭新的机器。他不是去服务中心取的!服务中心今天根本没通知我!而且,这个机器…看起来像是全新的!
周闯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笑。他动作有些急促地把那个崭新的体外机塞到我手里。机器的外壳冰凉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甚至有点凶狠。他猛地伸出双手,不是给我东西,而是一把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捂得死紧,手指用力地扣在耳廓上,指关节都泛白了。同时,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下颌绷紧,仿佛在抵御某种巨大的痛苦或噪音。
这个突如其来的、近乎滑稽的动作让我完全懵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周闯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和期待。他依旧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的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上疯狂扫视。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到了极致,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快!戴上!试试!
雨水敲打着雨棚,发出密集而单调的震动。昏黄的光线下,他湿漉漉的头发,他捂住耳朵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大手,他眼中那灼烧般的期待,构成了一幅极其怪异又无比震撼的画面。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拿起那个崭新的体外机,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它吸附在耳后的磁铁接口上。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电子合扣声,如同天籁,直接响在耳蜗深处!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带着细微底噪的电流嗡鸣声,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涌入、填满了被寂静统治多日的听觉世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
“哗啦啦啦——!!!”
铺天盖地的雨声!密集、磅礴、带着无与伦比的重量感和生命力,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着冲入耳膜!敲打着雨棚的鼓点,砸在地面的轰鸣,汇聚成一片恢弘喧嚣的交响!
“嘀嘀——!”
远处马路上模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单元楼里,不知哪家隐约传来的电视节目声!
还有……近在咫尺的,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雨棚下那个依旧死死捂住自己耳朵、闭着眼睛、表情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男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风箱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传入我刚刚复苏的耳中。他额角未干的雨水混合着新的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试了几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有些颤抖,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地响在雨夜里:
“周闯…”
声音出口的刹那,雨棚下那个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猛地一颤!
周闯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那双因为用力捂住耳朵而显得有些充血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像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像夜空中炸开了最绚烂的烟火!那光芒如此炽烈,瞬间点亮了他沾满雨水的、疲惫的脸庞!
他猛地松开死死捂住耳朵的双手!那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然后,他像个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孩子,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大大大大的笑容。牙齿很白,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光。
“嘿!响了!”他看着我,声音洪亮得几乎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纯粹到极致的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真他娘的响了!”
他胡乱地用还湿漉漉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高大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着,眼神亮得惊人,就那么一眨不眨地、贪婪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这失而复得的声音不是幻觉。
磅礴的雨声在耳边轰鸣,世界从未如此喧嚣,又如此寂静。所有的声音都成了背景,唯有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笑容傻气、眼中光芒万丈的男人,和他那句带着粗粝金属质感却无比动听的“响了”,构成了我世界里唯一清晰、唯一震撼的旋律。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未干的雨水和汗水,看着他眼中纯粹的狂喜,看着他身上那件半湿的旧T恤,看着他身后修理铺里隐约透出的、堆满零件和油污的杂乱景象。
巨大的声浪重新包裹了我,雨水的哗哗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近处他粗重的呼吸声……世界从未如此“吵闹”,却又如此安静得只容得下眼前一人。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他那双刚刚松开耳朵的手上。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泥、此刻还沾着雨水的大手。就是这双手,笨拙地敲过暖气管,小心翼翼递过热饭盒,生涩地在墙上写字,用力地攥紧我冰凉的手,死死捂住耳朵只为第一时间捕捉我的反应……
“这…这个新的…” 我的声音还有些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指了指耳后崭新的体外机,“你…你怎么弄来的?”
周闯脸上的傻笑收敛了一点,似乎被问到了关键。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抬手又习惯性地去抓后脑勺的短发,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有些窘迫。他避开我探寻的目光,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呃…那个…旧的…修着太慢…等不及…” 声音低了下去,有点含混不清。
“等不及?” 我追问,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他躲闪的眼睛。雨棚下空间狭窄,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和雨水的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
周闯被我逼得后退了半步,后背差点撞到冰冷的单元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外面哗哗的雨幕,像是在寻找措辞,又像是单纯地不敢看我。
“就…就…” 他憋了半天,脸都有点涨红了,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找了个二手的…路子…便宜…” 声音依旧含混,带着一种做了亏心事般的心虚。
“便宜?” 我根本不信。就算二手,这种精密设备也不可能“便宜”到哪里去。更何况,他刚才冒雨出去,回来时浑身湿透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新机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猛地想起他下午冒雨冲出去时,摩托车后座上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水的沉重蛇皮袋!
“你下午冒雨出去,”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那个蛇皮袋里…装的是什么?”
周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随即又被一种强装的镇定覆盖。“没…没啥…就…就是些…废铜烂铁…卖了…” 他语速飞快,试图蒙混过关。
“周闯!” 我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看着我说实话!”
他被我这一声喝得彻底没了脾气。高大的身躯微微垮下来,像个做错事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沉默了足有十几秒。哗哗的雨声填补着这令人窒息的空白。
终于,他抬起手,不是比划,而是指向马路对面,他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小修理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那台…老幸福…的心脏…卖了。”
老幸福的心脏?
我瞬间明白了!他把他视若珍宝、吃饭的家伙——那辆“幸福250”摩托车的发动机拆了卖了!那台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保养调试、如同他命根子一样的发动机!所以刚才他推车回来时,后座那么沉!所以他捆得那么费力!所以他回来时浑身湿透、满身泥泞!所以他修理铺的卷帘门今天关了一天!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底,视线瞬间模糊。为了给我弄到这个新机器,他把他赖以生存的“心脏”给掏了卖了!
“你…你疯了!”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是你的车!你的饭碗!你…你怎么能…”
“吵!” 周闯突然抬起头,打断我的话。他脸上的窘迫和心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固执。他眼睛瞪着我,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蛮横,“太吵了!”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用力指了指我,眼神灼灼:“你!听不见!太吵了!”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没它,吵!不行!”
“没它,吵!不行!”
这六个字,像六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带着他特有的、粗粝直白的力道。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我听不见,这世界对他来说就“太吵了”?这逻辑混乱得近乎荒谬,却又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赤裸裸地、滚烫地袒露出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眼泪汹涌而出,怎么擦也擦不干。视线里周闯那张沾着雨水、显得有些凶巴巴的脸,被水光晕染开。
“那…那你的车怎么办?” 我哽咽着问,心口堵得发疼。
“修呗!” 周闯回答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挺了挺胸膛,抬手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胳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混不吝的劲儿,“老子一身手艺,还怕弄不来个发动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咧开嘴,试图再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但嘴角扯动时,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痛,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知道他在硬撑。那台老“幸福”的发动机,是他一点点淘零件、一点点攒起来的心血,是他小铺子的根基。卖了它换来的钱,才够买这个崭新的体外机。
“周闯…” 我哽咽着,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感激?愧疚?心疼?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他似乎受不了我这样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四处乱瞟,最后落在单元门内昏暗的楼道里。“行了行了,” 他声音粗声粗气的,带着点刻意的凶,“赶紧…上去!别在这淋着!” 他挥着手,像赶小鸡一样催促我,“刚弄好…别…别又整坏了!”
我被他这笨拙的关心弄得又想哭又想笑。看着他那张故作凶狠、眼底却藏不住关切的脸,看着他还湿漉漉的头发和半湿的衣服,一个冲动涌上心头。
我往前一步,在周闯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伸出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抱住了他精壮而湿漉漉的腰身。
身体接触的瞬间,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了!像一根被骤然冰冻的柱子。隔着湿透的薄T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和温热的体温。他浑身僵硬,两只手臂还保持着刚才挥舞的姿势,悬在半空,显得异常滑稽。
我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带着雨水气息的T恤上,能听到他胸腔里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砰!砰!砰!” 那声音强劲有力,透过湿透的布料和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震动着我的耳膜和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