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流氓 6

6.

我其实并不了解胖文学家,对他的家庭环境和过往。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在他身边充斥着不理解和鄙夷。不正常的堂吉诃德就该承受这些,不管他是不是在与整个世界对抗。而我是他的桑丘,我懂他的理想并尽可能地保护他。我们的友谊建立在惺惺相惜和同情的基础上,与现实无关。

可是他现在躺在我怀里,奄奄一息。板砖去找人,我搂着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让他坚持住。胖文学家居然笑了,说出了许多让我震惊的话才死去。此后很长时间里,我一边承受着朋友离去的自责,一边探寻着胖文学家为什么如此坦然赴死。越是了解越是压抑,便觉得他的选择似乎已经是最好的了。

很多文艺作品都喜欢用浓重的鲜红来渲染死亡。然而直到现在,我对于胖文学家死时的记忆,只有那些话和笑容,缺乏色彩。对此我很疑惑,世上再没有比血液更强烈的刺激了,否则小纯洁不会尖叫着晕倒,后边冲进来的人不会惶恐,那个宾馆也不会关张。当我从医院走出来,行人都惊叫着躲避,仿佛我的衣服、裤子、手上和脖子上都沾染着他们内心深藏的恐惧。他们怕我,目光都不敢直视我,因为我看不到的,他们都能看到。我突然明白,自己身上多了些东西,让旁人害怕的东西,这是胖文学家赋予我的。

让别人害怕是件很孤独的事情,也曾是我所享受的。人们害怕的是我流氓的外壳和两根断指,并不是我的灵魂。然而胖文学家的死,于我灵魂深处形成透明火焰。它缓慢地炙烤我,隔绝我,让我丧失对自由天空的向往,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当我坐立不安、烦躁易怒时,幸好身边有叶小蛮。叶小蛮,叶小蛮,这个天使。她陪在我身边,倾听我用最激烈和恶毒的言语发泄莫名其妙的仇恨,为我解开心结。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和他开诚布公地谈心。一个人尽管可以十分英勇,但他也可能十分孤独。”这句话是我最喜欢的文学家海明威说的,他是个硬汉,也是流氓,硬汉都是流氓。当他把双管猎枪含在嘴里时,或许正是惧怕失去带来的孤独。我想如果没有叶小蛮,我也会带着几本书躺在车轨上,聆听随着火车而来的风的声音。

叶小蛮抱着我,我的脸埋在她的乳房上。它那么圣洁,是所有人的避风港。我就是哭,毫无理由的哭,叶小蛮抱着我让我哭。

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你,她说。

那晚夜很安静,我们彻底抛弃了束缚。我的爱和她的爱在神圣与悲壮中结合在一起,小小的它藏在温暖的子宫中。它会分裂分化、复制变形、贪婪地成长。最重要的是,它会形成个新的灵魂,它要对抗整个世界。当然这就是别人的故事了,现在我必须把我的故事讲完。

胖文学家躺在我怀里,嘴里有没有血,我不确定。只知道空气也惧怕并躲避死亡,我们喘息变得艰难。他偏要在呼吸成为苦难时争取说话,于是他的言语被撕扯地支离破碎。好在我是个流氓,我有的是时间聆听他。

他说,他早就想死了,人死再简单不过了。但他不能自己结束生命,那会让活着的人痛苦。死亡本就是痛苦的结束,而不应当是它的延续。他说自己是残次品,无法让父母骄傲地生存。残次品这个词,他反复停顿了四次。最后他求我,他是独生子,让我帮忙给他父母活下去的希望。事实上,他说了两次希就停了下来,望是我加上去的。

我拍着他的脸说,你他妈自己的事情让老子管,你倒是坚持下去给他们希望啊!但胖文学家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可是他在笑,嘴角逐渐翘起。那种笑容无法用言语形容,我见过的笑都是有目的的,而它仿若虚无。

后来我问叶小蛮,你说人死的时候到底能看到什么?她想了下说,应当是希望吧。接着她又说,她认为人即便死了,脑子里也会有一个稳定的电路机制,存储着人最有希望,最幸福的时刻。人的灵魂就会不断重复那个时刻,那就是天堂。

我说,上帝瞎了眼,把他最好的天使扔到我身边。

人总是要找点希望才能活下去,叶小蛮就是我的希望,而我又要给胖文学家的父母予希望。但我不是天使,来个圣迹显灵就能让人为来生忍受今生。我搜肠刮肚想到的最具“希望”的两个办法,要么我去认干爸妈,要么让叶小蛮去认公婆。

叶小蛮听完我的主意,眨着眼睛笑了。她说,我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你的眼界那么狭隘,这辈子都成不了文学家。我说我就是个流氓,成为什么是身边的女人决定的!说完我俩就乐了。然而很长时间里,我每次笑都伴随某种负罪感。它结成了无形丝网,制约我的生活和思想,否则我也能想出叶小蛮的办法来。

几天以后,我带着叶小蛮去了胖文学家的家。叔叔为我们开了门,一股馊臭的味道迎面而来。我想问候几声,但看到躺在里屋的阿姨却说不出话来。我说,叔叔,这位是从北京来的叶编辑。“叶编辑”一身黑色小西装,戴着黑色假发还穿着高跟鞋,凑上前来将名片递给老人。她面不改色地说谎,慌话是我俩合谋的。总的意思是,胖文学家在生前给叶编辑投稿,叶编辑欣赏他的才华,她想把胖文学家平时写的东西整理一下,帮他出版。

听到这话叔叔的眼睛亮了些,甚至屋里的阿姨也扶着墙缓缓走了出来。两位老人知道,儿子喜欢写东西,儿子的梦想就是出版文字。“叶编辑”先是对胖文学家的才华给予肯定,并表示了遗憾,还拿出我们准备好的获奖证书和奖金。她说,要把胖文学家的文字复制,再筛选编辑一下。两位老人很配合地拿出许多本和纸,看向“叶编辑”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期待。出门后叶小蛮一句话不说,埋头走在前边。过了许久她扑在我怀里,轻声抽泣。

我拍着她的后背说,至少在儿子的大作出版之前,两人可以说是有了活下去的念想。它不如希望宏大,但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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