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 - 2 - 怀春

【1】

转眼间已是阳春三月,上林苑桃笑李妍,曲江池莺歌燕舞,长安城内外一片春意盎然。

红拂对着铜镜里那张绝美的容颜呆呆出神,手里的木梳漫无目的地在乌黑亮丽的长发上随意梳着。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年轻挺拔的身影。斜飞的剑眉只是轻轻一挑,怎么就那么英气逼人,好看的嘴角稍微一撇,犹如三月的春风一样令人如醉如痴。还有那双亮如繁星的眼睛,如此的深邃幽远,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勇气与智慧。

她只知道他叫李靖,慕名从很远的地方来拜会司徒杨素。她不太搞得明白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只记得李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时辰,什么高句丽,瓦岗寨,高鸡泊,又是什么翟让,李渊,王世充,杜伏威。

他的声音既清亮又有感染力,他的话应该也很有道理,不然怎能说得司徒手下一干人的脸上全是敬佩的神色。

可惜司徒年纪大了,一开始精神还好,到后面竟然打起了瞌睡,口水拉成长长的一条线。他儿子杨玄感看出情况不对,赶紧命红拂招来姐妹们表演歌舞,昏昏欲睡的司徒这才重新焕发精神,又变得谈笑风生起来。

看着李靖黯然离去的背影,红拂的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悲伤。她和他素昧平生,但看到他那么不开心,让她也变得分外伤感起来。

是不是司徒不器重他,让他觉得信心尽失,还是他觉得司徒年老气衰,胸无大志,已经打算另投明主?

他还会不会再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红拂有些黯然神伤,这死气沉沉的司徒府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可是她有可能离开这里吗?

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满月,支着头不言不动,眼里却渐渐渗出泪花。

【2】

突然她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淡淡的,甜甜的,似乎无穷无尽。一盆鲜花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台上,三片形如织梭的墨绿色叶子中间捧着一根直挺碧绿的细茎,细茎的顶上密密匝匝地开着上百朵紫色的小花。这些小花又聚合为一束长长圆圆的花棒,那股甜甜的香气正是从这束花棒上传出来的。

那天在荟萃轩跳舞时,李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在过她的脸上,虽然只是一眼,却让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平时跳舞不论多久她都可以做到心平气和,那次她却有些喘不过气来。

难道他的心里也早已印上了她的影子,今天终于来找她了?

红拂不由得喜动颜色。

一张跟漂亮的花束截然相反的黝黑粗糙的脸出现在窗外,却带着比鲜花更灿烂的笑容。

红拂心里一阵失望,随即打起精神叫了声:“大哥。”张仲坚隔窗拉着她的手道:“如此良辰美景,大哥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红拂拍手叫好,纵身跳出了窗子。

一到府外,张仲坚伸出右臂轻轻地揽住红拂的纤腰,红拂只觉得身子变得像白云一样轻飘飘的,跟着张仲坚一起一落,每次起落都会向前飘出两丈有余。仲春的夜风轻柔而温暖,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花香,红拂只觉得犹如身在梦中。

她这才知道张仲坚的轻功比起她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看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怎么能把武功练到如此的境界?他的武功已经这么高,还有谁能把他伤得那么重呢?

红拂摇了摇有些晕乎乎的头,如此良辰美景却尽去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实在太煞风景。

如果身边的人是那个念兹在兹的李靖,哪怕明天就死了,是不是都没有遗憾了呢?

张仲坚终于停了下来,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曲江池边。

好一片茫茫的大水,站在岸边,对岸全都隐在水光之中,远远望去似乎无边无际。近处的岸上种满了柳树,如刀裁一般的细叶在夜色中绿森森的,随着柔软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摆动。好多柳条直接垂进了水里,像毛笔一样被春风握着,在水面上绘出一道道或浓或淡的涟漪。

【3】

两人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红拂没有开口,只是用迷离的眼光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美景。天天困在司徒府里,像这样的郊游对她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还是张仲坚先开口了:“你有心事?”

红拂脸上一红,否认道:“没有啊!”随即她调皮地一笑:“就算有,也是在想念大哥你喽。你这一去就是三四个月,我还以为你不想要我这个又丑又笨的妹妹了。”

张仲坚轻轻一笑:“你要丑的话世间哪里还有美人?刚才我出现时你先是狂喜,随即又变得有些失落,如果真是在想我的话,会这样吗?”

红拂害羞地低下头,心里忖度着要不要把心事告诉大哥。张仲坚却先开口道:“你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这话立刻勾起了红拂的好奇,把她心头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可以告诉我吗?”

张仲坚幽幽地看着涌起薄雾的水面,隔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不是汉人,你看得出来吗?”

红拂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张仲坚的长相有些奇特,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她本以为是他的一部大胡子才让她有了这样的错觉,现在看来她的感觉是对的。

“我是突厥人,从小生活在草原和马背上。我只记得我住在很大很华丽的帐篷里,有很多女仆在身边服侍我,生活可说无忧无虑。在我五岁那年,我的可敦-就是母亲,让人把我带到了中原,寄养在江都富豪张季龄家里,张仲坚就是那时候我养父给我起的名字,我在突厥时的名字叫做阿史那忽利。”

“我十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浑身上下的皮肤黑炭也似,眼白和牙齿却白的出奇。他自称铁勒,却说勒是自己的姓氏,而铁才是名字。他又说我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想要传我武功。我父亲虽然不舍,但经不住他再三恳求,甚至不得已露了一手,我父亲才把我交给了他。”

红拂忍不住问道:“他露了一手什么?”

张仲坚笑道:“他随手拿起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只用一根手指便将木头削成薄薄的十几片。然后捡起其中的两片,相对一搓,木头便着起火来。”红拂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张仲坚笑道:“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又接着道:“我跟师傅在昆仑山一待就是十五年。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师傅告诉我可以回家跟父母团聚,他已经没什么能再教给我了。我拜别师傅回到江都,没住两年,有个叫阿史那颜刚的突厥人上门来找我,他就是那个受我母亲之托把我送到中原的人。”

“那时我才知道,我其实是突厥启民可汗的儿子,因为几个叔叔和父亲争权夺利,斗得太过厉害,母亲为了我的安全才把我送到汉人这里。”

“阿史那颜刚告诉我现在突厥的可汗是颉利可汗,是我的大哥,他听说我还活着,非常高兴,想让我回去跟他团聚,共谋突厥中兴的大业。”

“我对治理国家不感兴趣,但很高兴自己还有个哥哥,很想见见他。于是我跟着阿史那颜刚回到突厥,见到了我的哥哥颉利可汗。那天他集齐了突厥所有的王公贵族,在王帐里大摆宴席,庆贺我们兄弟团聚。”

“所有的贵族都向我敬酒,我喝了一袋又一袋,他们都说我的酒量并世无双。”

“可惜我的酒量再好也抵不住酒里的千日醉,我的脑子变得昏昏沉沉的。突然间我发觉腿上一阵剧痛,随即又变得麻木起来。我睁开眼睛,却看到我的哥哥颉利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刀。

这时又有无数的刀剑向我砍来,我糊里糊涂地躲闪着、招架着、反击着。我杀了很多人,身上也被砍伤了几处,但最让我痛苦的还是腿上的那道伤口。”

“我拼命逃出王宫,即便千日醉让我的武功只剩下两成,那些人还是追不上我,我就这么逃了出来。颉利手下高手众多,分了好几批,沿途留下记号轮换追我。他们一直是生力军,让我始终无法停下来专心疗伤。”

“就这样你追我逃,一个月之内从草原追到了长安,千日醉的药力渐渐消散,伤口的余毒却无论如何逼不出来。我只能用内功把毒性控制在伤口周围,如此一来性命虽然无碍,伤口却一直无法愈合,武功也一直难以恢复。”

“那晚天降大雪,敌人却仍旧紧追不舍。我跑到司徒府外,伤口毒性发作,实在跑不动了,索性躺下来运功逼毒。后来我用龟息法收敛全身热气,让大雪覆盖在身上,装成死人的模样,这才逃过那些人的追杀。”

“第二天一早我就碰到了你,不对,应该是你碰到了我。”

【4】

红拂听得入迷,她没想到这位大哥的身世竟如此离奇,还有过那般凄惨的遭遇,心里顿时对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怜悯。

她柔声问道:“这几个月你是找害你的人报仇去了?”

张仲坚继续道:“我养好伤之后潜回突厥,一心要杀死颉利和被他收买的阿史那颜刚。可是回去之后我才发现,颉利虽然阴狠毒辣,却是旷世难逢的一代雄主。在他的统治下,东突厥和西突厥已经合二为一,实力大增。突厥如今兵强马壮,人民安居乐业,族人都赞颂颉利英明神武,对他敬仰至极。”

他叹了口气,说道:“刺死颉利易如反掌,但若因此害得突厥重新变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我岂不成了突厥的罪人?”

红拂心里难过,这种选择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出了一会神,问道:“你没有杀他?”

张仲坚点点头,红拂又问:“那个阿史那颜刚呢?”张仲坚道:“颉利都放过了,杀了他又能如何?再说他也是逼不得已。”

红拂暗赞大哥胸怀宽广,这种决定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出的。她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张仲坚道:“我从草原回来之后去江都探望过我的养父养母,他们俱都安好,颉利并没有对他们下手。”

红拂叹道:“这颉利毕竟还有些良心。”

张仲坚冷笑道:“他怎会有如此好心?他只是想留着我养父养母好引我上钩。我在张家周围发现了好几拨暗藏身份的杀手,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便没有惊动他们。”红拂心里为大哥难过,自己的亲哥哥如此狠毒,却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为什么好人总是受欺负,而坏人却总能活得很好?

张仲坚道:“只要我不出现,我养父养母就不会有危险。好在他们还有其他儿女,可以照顾二老颐养天年,倒无需我太多挂怀。从此以后,我只有浪迹天涯,做个亡命之徒。”

两人对着昆明池中圆月的倒影,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过了半天,张仲坚突然问道:“方才我出现之前,你心里到底在想谁?”

红拂的神色变得忸怩起来,低头沉思片刻,昂然道:“大哥,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李靖的人?”张仲坚喃喃地把李靖的名字念了两遍,道:“没听说过。”

红拂道:“昨日他到府里来求见司徒公杨素,跟司徒还有他下面的一干文臣武将谈论天下大势。可惜司徒好像不感兴趣,后来他连饭都没吃就走了,似乎颇为失望。”

张仲坚展颜笑道:“这李靖肯定是个俊秀无比的美男子,让我妹子春心萌动了,是不是?”红拂没再觉得害羞,眼光中流露出一丝神往:“他说不上俊秀无比,用英气勃勃来形容似乎更加合适,我。。。我。。。”

她呢喃半天,手里的罗帕越拧越紧,似乎要把手指绞断一般。张仲坚看在眼里,强压住心中蔓延的酸楚,笑道:“你想怎么样,说给大哥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红拂决然到:“我想再见他一面。”

张仲坚大笑道:“这有何难,我包你三天之内站在他面前。”红拂大喜,伸出双手抓住张仲坚的左臂摇晃道:“大哥你可不能骗我。”张仲坚被握着的手臂轻颤了一下,红拂猛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收回双手,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张仲坚轻声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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