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长短不一的手指,数着奉天城里的三春六楼七饭店,吃货的最爱是哪家。
三春之首的明湖春,清末的那个才子,黑土苍茫的东北名不起,却起了济南府的一个湖泊子的名。香葱的参、冰山的鳝、挂霜的盐,一九年里的一道道时菜,早已不见那时的红火。
那才子,果真是才子,三春里独占了二春。起的又是南边的名,洞庭春。满汉的席,四绝的菜,到了今日,知道的食客不多,也算是清静。
二九年的春天传出的呦呦鹿鸣,成了厨师的黄埔,铁锅烤蛋、扒三白,烧豆腐,点着鲁厨做的辽菜,吃的满嘴芬芳,却也无奈。
还有庆仙楼、福仙楼、聚宾楼、第一楼、德意楼、龙海楼的六楼,公记、丽华的七饭店,却只闻名,不见那影。
道光那年的小津桥边,河北跑到东北的边福老汉,支起了老边饺子铺,一代又一代,有了这世上最老的饺子馆。初春的韭菜,盛夏的冬瓜,深秋的甘兰,寒冬的白菜,蓝色的火,古香的锅,一两的面,玉样的饺子,柔柔的垂着薄薄的边。里面藏着香香的馅,躲着我手里垂涎的竹筷。
光绪那年的梨树小镇,又是河北的汉子,摊着色若金,满如月的饼。熏着一天只卖一口猪的肉,肉香十里,一直香到今儿的奉天城里,皇城根边。华灯下,一碟肉,一碗粥,几张饼,一觉后,仍是满嘴的熏香。
宣统那年,还是河北的汉子,看来乱世不光出枭雄,还出厨子。在小东门开了宝发园,被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帅吃了一回,四绝菜便如那夜柳条湖的枪声一样,总也忘不了。
嘉庆那年的回回,推着独推车,在人来人往中,吆喝着马家的烧麦,一直走到了今儿的小北门里。封着口,露着馅,没花穗,透着亮,若含苞,不敢开的花。
还有,开着芍药的园子,那家的院子,原味斋的鸭子,杨家的炉饼,协顺园的回头,三合盛的包子,高楼的香鸡、翟家的驴肉、潘家的肘子。
大过年的,愁着眉,苦着脸,数了半天,还没吃过谁?
想起占田好几亩,屋顶入了云,离远直晃眼,近了不识门的万豪,犹豫着不知骑自行车的去那,会不会让进?
下了车,望着一里多长的店面,半天,还真没找到门在哪,绕了一圈。寒风中,年少的保安伸出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了指身后一排比拖拉机还庞大的轿子,才看到那深深的金色的门。
厅大的象操场,不知哪朝的皇帝像顶天立地的挂在两侧,孤伶伶的上了比四排车道还宽敞的白玉做的梯,到了二楼,玉上铺了厚厚的大红锦缎,脚下左摇右摆的,软得象踩进了沼泽。
几个着旗袍的惊艳地站在一旁,其中一个仙女般飞来,拿着一长长方方的递给我,以为是菜单,顺手一接,手里一滑,差点掉地下,原来是ipad,手指在屏上张牙舞爪的按了半天,也没反映,一旁的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柔柔的指在上面柔柔的弄了一下,菜品便青山绿水的显了出来。
南非什么的鲍,也忘了是几头的,只顾数着标价后面几个零了,忙着叮嘱要那只六百元的,不是那只九百元的。旗袍问了句, 一例? 下意识的摸摸兜,点了点头。随手眼花缭乱的瞎点了几样,想是过年,又要了瓶布诺宁红酒。
见我要放下ipad,问了句,给孩子点份蛋挞不?,抬头看着她诱人的笑意,“赠送?”她摇了援头,我也笑盈盈的商量着,“不要行不?”
旗袍娇小的身影裹着不知粉香,还是菜香在身旁穿梭着上菜,菜量小的吓人,盘子大的吓人,以为误进了上海的馆子,想着刚才点菜时的价比盘子还吓人,拿着筷子,不舍得下筷。
跟旗袍的惊艳相比,菜品摆盘很一般,零乱得象刚起床未梳洗的妆。占了三分之一桌子的一盘青瓷里,一只象棋子大小的鲍遮着盘底几行青涩的字,两根翠生生的芸豆打个叉形,在盘子的一角刺着我的眼。一手刀,一手叉,别扭地切着那棋子,一块塞进清清的嘴里,“象干豆腐,”心一颤,忙把另一半扔进嘴里,果不其然,想,有味总比无味强。
美食不如美瓷,错落着几块玉色的竽,几抹若无意落的汁,乱着平滑若玉的盘。两颗一红一绿的樱桃,象妖的眼,幽幽的盯着我的眼。
一坛若清清的拳大小的檀木,一条墨玉似的海参在暗香缠绕的檀木坛里若隐若现的浮。等不及的清清,捞起就往嘴里送,只吃了一口,又仍了回去,“一点味也没有。”心一沉,捞起刚沉底的海参,在嘴里,左一遍右一遍的嚼着,也没榨出一点味道,想,无味总比有味强。
一团香雾,缭绕着飘上了桌,又沉甸甸的落下,旗袍娇喘着,不胜力的退后,雾朦中,隐约的见石锅满得冒了尖,心一喜,终于遇到敢伸筷的了,饥肠辘辘的夹起一块亮晶晶的蛙肉,感觉乍那么沉,也没仔细看,刚放进嘴里,狠狠的咬着,硌得牙生疼,咧着嘴,吐出一看,一块姆指大的鹅卵石,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不知所措的丢在那,用筷子扒拉了一下,没找到自己的牙,才放了心。
回身,想找那旗袍,远处,吧台前两三个旗袍一会怀春的看着天儿,一会忧郁的看着地儿,就是不往这儿看。
落落的又回了身,红的尖椒,一圈圈,金蕊玉茎,耳环般挂在鹅卵石上,绿的姜片,一片片,金丝玉缕,罗袖般裹在鹅卵石上。瞅着雾气散尽的那一锅的石子,被油浸得像一堆星星,不甘心的在里寻着那牛蛙的肉,哗哗的声音,象在洗牌。手腕累得直酸,在一旁缓了半天,又饿狼似的在石堆里翻弄起来。筷子在石缝间忽的碰着一柔柔的,心一松,总算是找到肉了。
旗袍又急急的走来,离老远就娇声地问,是不是把那瓶酒开了,我惑惑地问,你着急?仙女折翅般,无语的又退了回去。
胡乱的往嘴里添着,奶皮盛的雪蛤,小若初乳,香香软软,金金黄黄,一口一个,不嚼自破,灼热在舌尖上辗转。
拇指粗,拇指长的绿豆面卷,一层层,密密的叠着,象谁的心事,倚在透明的若盛开的瓷碗里,中间两三个,慵慵懒懒的或倚或倒,吃哪个,都心疼。
不到半小时,四四方方的桌上,除了那锅石子,很难再找到能入嘴的了。
拎着那瓶忘喝的酒,摸着扁扁的口袋,和扁扁的胃,走出那扇门,在金色的暗影下,想,下回是哪家?